她想起自己与皇甫珩的第二次相遇,是在京兆尹府门口,正值京城考生们簇拥着那礼部尚书李揆要行卷之时。她抱着弟弟若清的文章卷轴,跨下车来,一抬眼,正是撞上了一身戎装的皇甫珩投来的惊喜得难以置信的目光。
那清澈而英气勃勃的目光,和有些不知所措又急于打招呼的有趣神情,若昭记得分明,每每思来,亦会莞尔。
如今这样的目光和神情不必再去求得重现,这一点若昭清楚,甚至还告诫自己,流露伤感是一种矫揉造作。环顾这朝堂上下,放眼京中与边疆,若宦场男儿只懂吟诗作赋、精研音律、想着人面桃花,只怕内辱外患只会更盛。
她已不算这帝国最为底层的蚁民,但她自己从少年时代到为人妇后,不也因战乱而经历过足够嗜骨蚀心的痛苦吗?
丈夫在这极短的时日中,竟能安然无恙地建得大功,若昭忐忑之外,忆起李泌的儒家之志与郑注的道家之思,心头渐渐平复而明朗了些。
好在将丈夫引领到这个相对教人放心的职位上的,是李公泌。
若昭盼着,有李泌这位长辈的大贤之风与远阔气度垂范,丈夫能如入兰室,真正地成为武臣,而不仅仅是武将。
那边厢,皇甫珩终于看够了三品官宅门前的好东西,才意识到妻子也到了。
他走过来执起她的手,想着她走入这宅门,便也算得外命妇,今后逢年过节都是要进大明宫命妇院去给皇后贵妃请安的。
皇甫珩胸中一股身为夫婿终觅侯的豪气,嘴上却又温柔了三分,向若昭道:“我们何曾住过这么大的宅院,我又须时常去咸阳,家中三两个帮手怎么够。圣上不曾赏仆婢,就让郭媪再去买些吧,没钱定要与我说。再者,家中总要有个管家,不如,问问岳父,潞州老家可有贴心之人?”
丈夫这商量谨慎的口吻,教若昭如沐春风。更重要的是,丈夫说过,要将在邠州避难的婆母接来,此刻却明明白白地将选择管家之事,交由若昭做主,还要从她娘家人里头选,显见得是多么尊重并且放心于她。
“今日先将就些,明日我便让郭媪去人口市上,买几个粗通文墨的小厮和婢子。阿家(唐时对婆母的称呼)原就是官家闺秀,下人怎好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半个。”
“嗯,都依你。”
……
新宅纵然不大,也是个五进三跨的规整院落。中堂、正寝、东西两厢廊屋,以及后院的小亭子与花石小景,收拾整饬起来,着实不是一两日能完成。
根据丈夫的品衔,若昭已受封郡夫人,自是不好再为了买奴婢去商肆之间抛头露面。大清早,皇甫珩去兵部后,若昭也打发了郭媪出门往西市去,自己则开始收拾那顶要紧的正寝,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婆母。
这般忙碌到午后,若昭正坐着饮茶,却听门外一阵人声响动,郭媪办事果然麻利,已然带回几个仆婢。
若昭瞧了,皆是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男女,难得竟都不是胡人。
像他夫妇二人这般在京城毫无根基的新官人家,不靠朝廷赏拨,老家又没带人来,只能去西市的马口行买仆婢。但西市是商胡林立之地,人牙子手里的,几乎都是从丝绸之路运来的胡儿胡女,莫说书文,能听懂唐语的,也未见得有几个。
若昭开口问了几句,孩子们果然是来自敦煌等地的中原人,其中一个大些的叫桃叶,竟还是敦煌城中一个破落衣冠户家发卖出来的家生婢,小时便伺候家中少主人写字念书,因而也颇识得几个字。答起话来也大方得体。
若昭笑道:“郭媪真是得力,买来的娃娃,个个都好。”
郭媪忙禀道:“夫人,老奴哪有这本事,全赖有人帮着引领挑选。夫人,你猜,老奴在西市遇到了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