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愈抱着那布囊俯身行礼,一不当心,布囊中的卷轴扑碌碌都滚在了地上。
郑注忙上前,帮他一同捡拾,轻声说着:“仍是未送出去?”
韩愈低着头应了一声,再站直了身体向着若昭时,面容因别扭和尴尬而更为僵硬。
若昭见到那些卷轴,又听郑注如此询问,瞬时也明白了。这位韩郎君,想来也是应考来年正月春闱的生徒,今日乃“行卷”回来(唐朝时,科举考试的卷子不采取糊名措施,因而考生参加科举考试之前,将自己的诗赋文章奉给达官贵人,以求闻名于礼部主考官,应考时更利于中得进士,是为“行卷”),只是,他大概并无家世背景或贤达引荐,故而这些文章都没有送出去。
想起也曾为考生、如今与自己天人永隔的弟弟若清,若昭兀自一声喟叹。
郑注却坦然道:“皇甫夫人,郑某云游到宣州时,有一日深夜出诊救险,归家时已是二更,仍见茅屋中有人秉烛夜读,后来一打听,就是眼前这位韩退之。退之,皇甫夫人亦来自诗赋世家,你的文章,赶紧请夫人指教一二。”
若昭明白郑郎中的言下之意,也不曲意迎合,而是直言道:“惭愧惭愧,本妇不过略爱徜徉诗林,于文章策论却是一窍不通。可惜我乃武将之妻,若夫君是文臣,倒也能为韩郎君牵引行卷之事。”
韩愈本来不卑不亢地立着,听到眼前这位官眷模样的妇人,开口就承认只懂诗,心下更是并无几分在意。
然而紧接着,韩愈听她说自己是武将之妻,而郑注称呼她皇甫夫人,顿时明白了这位妇人的身份,赶紧将包袱放在一边案几上,恭恭敬敬地又向若昭行礼。
“原来是皇甫将军的大娘子,仆失礼了。若不是皇甫将军与李晟元帅收复长安,吾等考生恐怕仍是无法参加明年的春闱。”
郑注原还担心这迂执刻板的小子,神情冷傲而冒犯了宋若昭,听他自己先实实在在地捧出一份敬意出来,和缓了场面,不免松了口气,揶揄韩愈道:“不中进士便不中进士,不做官便不做官,跟着我学习医术,以退之你的勤奋与悟性,必成华佗再世。”
不想韩愈却又将脸一沉,正色道:“巫、医、乐师、百工之人,非愈所往!郑兄,愈虽感激你收留我在宅中苦读备考,但郑兄不可因此堕愈之志。”
郑注是心底明镜一样、面上更常带温言笑语之人,他见韩愈当真是不可随便开玩笑的,忙作了个告歉的表情:“愚兄言辞失当,退之莫介意,莫介意。”
若昭不免为郑郎中抱屈。
长安米贵,郑注为坊里百姓诊脉煎药,怕也发不了大财,对这小韩郎君又是供吃供喝,又逮着机会就想为他引荐贵人,如此热心相助,便是亲兄弟也未必有几人能做到,而韩愈的言谈中,却颇为瞧不上行医之人。
不过,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。因为这十六岁的少年身上,有一股仿如山巅层云、月下青竹的持志之气。
只见韩愈转身,端静地向若昭道:“皇甫夫人是否觉得仆轻慢了郑先生?非也!愈三岁时,父亲病逝,九岁时,唯一的兄长也逝于任上。寡嫂一人,将愈和愈的侄儿抚养长大,何其不易。如今又得郑先生如父如兄的照应,愈甚为感念。但方今天下风气,去古甚远,畿内与边境又皆不太平,令到圣主不得怡然。愈的志向,或者光复孔孟圣贤之道、希求上卿大夫之位,或者披甲执杖、万里赴戎机,其余道途,皆为愈所不取。”
他目光熠熠,侃侃而谈,浑无强词夺理或再作粉饰圆转之态,只教人感受到那一片蓬蓬勃勃的少年志、赤子心。
短暂的沉寂后,若昭莞尔一笑,指着韩愈搁在一边的包袱,温言道:“韩郎君,行卷的生徒举子,多用诗赋悦人,想来你献出去的,只有文章策论吧?”
韩愈道:“不瞒夫人,愈苦读经年,却是连一首五律都未赋得过。”
他不知怎地,只觉得眼前这位皇甫夫人,瞧来虽比自己的长嫂年轻几岁,一种将聪慧蕴于沉稳蔼静之中的气度,却着实与他视为母亲般的长嫂,很有几分相像。
他一时谈兴更盛,朗朗道:“愈观如今庙堂之上也好,江湖之远也罢,急需有识之士潜究得失,建言以为时用。然而放眼望去,公卿百官,多少锦绣人家,只知寻章摘句沉溺赋诗。若学了参高之风也便罢了,偏偏学的尽是沈宋的靡丽病吟之态。”
岑高,是岑参与高适,两位均有在军中任职报国的经历,诗句又多描写雄浑又苍凉的边塞景象,自会得韩愈的认可。而沈宋,乃沈佺期和宋之问,韩愈哪里知道,宋若昭,正是他出言抨击的宋之问的后裔。
饶是郑注素来宽厚,那面色也是不大自然起来,讪讪咳嗽两声,道:“退之,皇甫夫人,闺在宋氏。”
仿佛一匹奔马被猛地掣了一记缰绳。
韩愈微张着嘴,愣愣地看看郑注,又看看宋若昭。
他的脸即刻就涨得通红。
就算为了行卷而逐肥马尘、扣权贵门的时候,他也未曾如此刻这般窘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