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甫珩劝妻子:“母亲刚到,明宪就走,似不太合礼数,重阳前的长安城,最为风清日丽,气候爽宜,不如让明宪陪着母亲出游。母亲是长辈,不便开口,但我知她多年漂泊终得还乡,定是想在长安城中四处看看。”
若昭也觉得昨夜对明宪稍嫌苛刻了些,正想着找个台阶下来,可不眼前一个现成的台阶砌好了。
十五的月儿十六圆,晚间一家人在庭中赏了一番明月皎皎的景象后,若昭送王氏回到房中,便说起让明宪陪同王氏往曲江池去,因自己须候在宅中等郑郎中。
“你小产之后,一直未有月事?”王氏问道。
若昭赧色顿现,却深知这是为人妇者绕不过去的一道坎,只得如实相告:“儿在梁州,便觉惶恐,但太子妃随圣驾仓促播迁之际,身边亦无宫中奉御相随,梁州城里的官医更不好去问诊。现下在京城安定下来,郑郎中诊了几次脉,说要每旬复脉,依了脉象来换方子。”
王氏心道,当初刚一坐胎,还不如趁着新乱未起,教彦明送你来邠州避难,这头一个孩儿也不至于就这般冤冤枉枉地没了。
但她全然未让这一丝失望和抱怨表现出来,而是越发沉缓了语调,安慰道:“你还这般年轻,身子调养一番必会好转。你将心放到肚中,子嗣之事,但看缘分。彦明能疼惜你,才是顶要紧的。”
若昭低头道:“儿感念阿家所言。”虽再说不出别的话来,胸中却是热乎乎的。
夜深人静之后,王氏又将这间内院主屋的陈设布置、一应物品细细察究,看得出来,桩桩件件,都是用了心的。
王氏靠在床榻上,陷入沉思。儿行千里母担忧,泾师在长安叛乱的消息传到泾州时,王氏虽在节度使留后冯河清的安排下迅速逃到邻镇避难,其后却有不知多少个夜晚无法安眠。
担惊受怕了快一年,总算母子团聚了。
宋若昭这个儿媳,目下瞧着,哪里都好,只是出身庸常了些。虽说那高门大户崔、卢、李、郑、王的五姓女,便是公卿宰相都未必娶得,但儿子接二连三地立下军功,一年之间已官至三品,要不是在奉天心急火燎地娶了这宋氏,入京之后定能得到门第相当的岳家青睐,毕竟皇甫这门姓也不是起于乡闾,而是来自当年一代名将河西节度使啊。
王氏默默地叹了口气,儿子还是因久在边镇,性子耿直厚道了些,也不懂既然要走臣子之路,京中人脉多么重要。
……
这日秋阳灿烂,碧空如洗。未时初,皇甫家雇来的马车嘚儿嘚儿地离开长兴坊。
车夫得了管家赵翁的吩咐,原本要往南,去到曲江池边。但王氏上车后又改了主意,对明宪道,我记得池畔和各寺里头的菊花,须再过得十天半月才盛放,今日吾等不如去东市逛逛。
明宪因王氏而能多留些许时日,又见这位长辈温和好相与,自是悉听她拿主意。于是马车掉头上了春明门大街,往东市驶去。
开市鼓刚响过,市中各种店铺陆续开门待客。明宪到长安后,因陪着姐姐去过一次郑郎中处,顺便将西市好好逛了一遍,于这东市,还是第一次来。
朱雀街东各坊多显贵,东市虽不如西市热闹,二百二十家货行的店铺却极为整洁体面,多是售卖文房字画古籍珍玩,或者精绣细染的绢帛衣帽,间有一些设有雅座的酒楼,供达官贵人或士人才子聚会宴饮。
王氏下了马车,由桃叶搀着进到东市,扭头与明宪说话间,双眼已湿润。
“明宪,我记得,向前二三十步,应有一间笔行。”
“明宪,那菩提寺边,应是青松楼,里头以素托荤的宴席,当年在长安城名声最大,不知如今可还在。”
“你瞧,这间商行,果然还在售卖碑文拓片,我少时,阿父每每旬假时,必会带我来此,将那前朝书法圣手的拓片好好认它一番。”
王氏这般走走停停,说个不休,明宪将这位长辈的絮叨一一听来,反倒觉得又有趣又伤怀。
明宪爱诗,那颗心本就分外玲珑善感些。她理解王氏的感怀。
三十余年如一梦,身回幼时徜徉处,物是人非,回忆茫茫,怎不教眼前这位已五旬在望的妇人不意气格外激荡些呢?
明宪道:“都说琴师出彭城,但四方名琴则云集长安,我此前在西市,想寻个琴坊瞧瞧,却不是琵琶便是鼓,不知这东市可有上佳之琴一观。”
她话音刚落,眼尖的桃叶便叫道:“老夫人,三娘,彼处就有一间琴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