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坊小使得意地看了这一对如花似玉的主仆一眼,对掌柜道:“你虽看不上宫里的买卖,吾等却很青眼于你这琴坊。此为五坊中的御蛇,平素常给妃嫔世妇们跳舞解闷,今日便留在你处,让它也多听听雅乐,于音律上有些长进。”
说完便要将蛇往那雷氏名琴“疾雨”上放去。
珩母王氏,见骤然间遭遇如此祸事,哪里还敢逗留,忙拉上明宪,又轻唤桃叶,欲往门口走。
孰料两名五坊黄衣虽是阉人,心中猥琐之念仍与普通恶少年无甚区别,其中一人竟伸手拦住宋明宪,用了不三不四的口气道:“小娘子方才还有兴致弹琴,此际怎地如此着急赶路?不如再坐得片刻,最好是抚琴一曲,给这御蛇伴奏,让吾等……”
他话未说完,忽觉衣领被人从后面揪住,双脚离了青砖地,身子如陀螺般转了一圈,晕眩间只听“砰”地一声,已面朝下重重地摔在琴坊门口的尘土里。
这狗啃泥的摔法,教他顿时感到整张面孔痛到麻木了一般,勉力伸手摸了摸嘴巴,果然满掌鲜血,若动手之人气力再大些,只怕他的门牙也要被磕掉。
他一时起不得身,但见一双皂色的软革舄履,从眼前走过,舄履上是绣着金龙的紫袍边缘。
“本王今日才知道,原来五坊小儿,还能行宫市之职?过几日入宫奏对时,本王须问问霍仙鸣,他的内侍省宫苑使,到底还有没有个正经规矩。”
普王李谊一面说,一面踱进琴坊,对已立于厅堂中央的家奴道:“将另一个,也扔出去,莫脏了这好端端的品琴雅号。”
他面无戾色,声也不大,但不怒自威教人凛然畏惧。
室内那另一个五坊小儿自是认出来人身份,不待王府家奴动手,早已跪了下来,卑媚道:“殿下饶命,吾贱奴二人,回宫立即去霍内侍跟前领罚,求殿下放吾二人一条生路。”
一叠声说罢,听到头上传来王爷一声低沉的“唔”,这小儿不敢耽搁,一骨碌爬起来,将手中大蛇塞入竹篓中,拔腿迈过门槛,扶起瘫软在土堆里的同伴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李谊回过身来,见到厅中女眷,向珩母王氏淡淡一笑:“这位夫人,可是皇甫大夫家中长辈?”
长安城中能有几人穿绣龙紫袍、簪金冠?又听五坊小儿尊称他“殿下”,王氏当然即刻明白,福以大礼:“妾身是皇甫珩的阿母,见过殿下。”
普王神色中敬意毕现:“夫人免礼,圣上播迁奉天时,本王曾与皇甫大夫共守危城,颇有同袍之谊。果然将门多英才,夫人定也教导有方,故而令郎既是骁将,又是智将。”
他这般夸赞了几句,终于目光脉脉地望向宋明宪。
“不曾想,除了大历十才子的诗,本王还有一件爱好,竟也与小宋娘子相同,便是品琴。奈何此前又是扈从圣驾,又是领军平叛,于这寻访名琴之事,无暇亦无兴。要说到京城好琴者,无人能出李平章李公之右,这些时日,本王也是得了他的指引,方知东市有这样一个好地方。”
年轻王爷的这番话,当真是将从主到客的心,都焐得热乎乎的。明宪自不必说,王氏也暗自惊叹这位殿下行事端方正直,言谈又如春风拂过。便是那将将从胆战心惊里还过阳气来的掌柜,亦是喜不自禁。
然而李谊却深谙欲擒故纵之计。
面对明宪那张渐渐荡漾起桃色绯云的面庞,李谊又道:“本王今日不过是来认认门,尚有事在身,须回府中。两位官眷现下还要去何处?本王可令家奴护送车驾一程,以免途中又生枝节。”
明宪本想着还能与李谊谈琴辨音,一听这就要分别,颇有些失望,只得看向王氏。
王氏道:“怎好劳烦王府的将军们。想来这光天化日,天子脚下,总是清明太平的,吾等随意在东市走走便好。”
李谊仍是一脸宁和的笑容,点点头,带着家奴告辞而去。
王氏由着明宪又品赏了一阵琴音,瞧她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样,岂会不知原因。
与宋若昭比,宋明宪于聪慧中又尚还有几分稚拙的模样,更教王氏喜欢。
王氏昨夜细思,原还作了一层盘算,假使儿媳真的因那场祸事毁了身子根基,难再繁育,或可与她商量,将她这才貌亦佳的妹子纳入门来做个妾氏,岂不比那些外姓女子强些。
但方才听普王说起,竟与明宪已有交谊,二人眉目之态,离郎情妾意,也不过就是差几口气罢了。
这一日余下的时光,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王氏,面上是一层寻访故里的感怀,心下实已开始琢磨起儿子能否挣下更大的前程来。
王、宋二人,一老一少,各怀心思地游玩到申时,方坐上马车回到长兴坊。
踏进府门,来到正厅,却见若昭坐于堂上,一脸阴云。
若昭起身,向王氏见礼后,盯着明宪道;“半个时辰前,普王着人送来这架琴,说是叫作‘疾雨’,赠与你。”
明宪惊讶得瞪大了双眼,不知如何回答。
若昭又道:“这是蜀地雷琴,雷氏落了款的,少说也须百贯方能请得,普王为何为你花费如此之巨?”
姐姐的话很有些咄咄逼人,明宪胆怯,更好像哑了一般。
但她内心,又实在是浸润了莫大的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