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皇城。
承天门大街以西的鸿胪寺附近,兵灾之后修缮复整的鸿胪客馆,在重阳节前夕,迎来了两位贵客。
吐蕃赤松赞普的五公主丹布珠,以及吐蕃请议安西北庭使——区颊赞。
那位先行前往京西予以迎接他们的“大唐和蕃使”崔汉衡,刚刚恢复了公主身份的阿眉并不熟悉。但对于外交经验不逊于论力徐的区颊赞来讲,崔使,可算得吐蕃人的老朋友了。
崔汉衡出自博陵崔氏。
博陵崔氏源自姜姓,因封地位于崔邑,而全族受姓崔氏。这个渊源古老的大氏族,早在春秋时便跻身齐国公卿世家,到了前汉时更是已成为关东的望族。南朝史家范晔曾赞誉:“崔氏世有美才,兼以沉沦典籍,遂为儒家文林。”
博陵崔氏,与陇西李氏、赵郡李氏、清河崔氏、范阳卢氏、荥阳郑氏、太原王氏,并称为“五姓七宗”,是当今帝国朝堂上下公认的真正传统望族,与它们相比,裴氏、韦氏、武氏,都不算高门,遑论其他姓氏。因而,五姓七宗,基本都在内部联姻,耻于和外姓通婚。就算堂堂天子家,虽自称出于陇西李氏,奈何胡风鲜明,亦为五姓望族怀疑,在婚姻之事上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。
于是,有唐一代,能娶到“五姓女”,几乎成了衡量男子是否得了大体面的、不逊色于进士及第的标准。
当然,五姓七宗,不独出产傲慢的态度,毕竟屈为人臣,也还是为帝国贡献了不少高级职官。
崔汉衡,就是自大历年间起,唐蕃往来中最著名的外交使者。建中四年初,崔汉衡代表大唐一方,与吐蕃宰相尚结赞于清水县会盟,签订了《唐蕃清水盟约》,重新厘定了大唐与吐蕃的疆域边界,承认了吐蕃对于陇右大片宜牧之地的占领。
清水盟约后仅仅一年,陷入火烧火燎的藩镇内乱的大唐,以割让安西北庭为条件,再次与吐蕃盟誓借兵。这真是令吐蕃举国上下狂喜的举动,令他们益发肯定,自己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原邻居,终于,终于从内政到军事,彻底衰落了。
然而勇士们出征半年后,那位已经被赤松赞普宣扬为传奇的公主殿下带回了喜忧参半的消息——吐蕃军虽助唐廷收复了长安,却在中原遇到了瘟疫,赞普与尚杰赞大相视为股肱之臣的论力徐,死于瘟疫。更令人震惊的是,领军的吐蕃贵族琼将军,竟因参与部分唐将的谋叛,而被诛杀于长安。
吐蕃人区颊赞,亦是当初清水会盟中随同尚结赞入唐的使团成员。其后关于借兵与割让安西北庭的盟誓,崔汉衡因兵祸、区颊赞因养病,皆未参与。
不过今日于长安重逢,两位外交使者基于各自职业生涯积累的深厚经验,都明白,此次交锋,只怕哪一方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。
“崔兄,河陇之地,曾是贵国的养马场,贵国设置有八监,存牧马三十万匹以充御用、军用。如此水草丰美的好地方,清水盟约后归了吾国,赞普甚为欣喜。”
区颊赞语气平静地与崔汉衡寒暄,话中的耀扬意思却是连傻子都听得出来。
平心而论,当初清水会盟中,区颊赞是倾慕于崔汉衡这样来自中原门阀世家的儒雅子弟的,甚至还带有一丝浅浅的卑怯之意。
然而,一个合格的外交使者,最明白每一次不同的出使,自己所要表现的姿态和所要诉求的本国利益,或许有天壤之别。
区颊赞此番作为请讨使者,而不是进献、和亲或吊唁使者,自然,即使面对崔汉衡这样的异国故人,他的态度也仍然不能避免地露出锋芒。
崔汉衡一面引领阿眉和区颊赞进入鸿胪客馆,一面也以同样温厚的口吻回敬道:“一岁之内,岂有常红之花?一国之地,亦有吐故纳新。我大唐新主登基后,励精图治,河东的逆藩骄将难免因惶恐而孤注一掷,有些侵扰我关中王地之举。如此情形下,朝廷务息边人,外其故地,乃弃利蹈义的良策。贵国以河陇之利,成全吾国大义,也算得交善边邻了。”
一旁的阿眉,虽知崔汉衡这勉力粉饰的找补,也不过出于臣子的各为其主之职,但这番虚伪造作的言辞,着实令她再次想起城中那个同样虚伪懦弱的男子。
阿眉冷冷道:“既然如崔使君所言,弃利蹈义是良策,贵国为何不爽快地将国书所载之安西北庭,交与吾大蕃,再大义弃利一回呢?”
崔汉衡回过身来,不避不忌地望着这位有些传奇色彩的吐蕃小公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