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他的印象中,前朝到本朝,吐蕃大大小小的使者赴唐百余次,没有哪次是像今日这般,由一位宗室蕃妇领衔,何况还这般年轻。
更何况,虽然年轻,出语却如刀锋箭矢!
崔汉衡虽不清楚收复长安的细节,但他毕竟也是年已四旬、很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帝国显宦,亦不缺识人的犀利目力。他感到,和区颊赞相比,或许这位面貌如花却咄咄逼人的小公主,才是个棘手的人物。
“公主殿下毋恼,安西北庭是何等辽阔之地,岂是陇右能比得?仅安西都护府,就羁靡西域三十六国,军、镇、监、务多达三百余城,就算交割,也无法旦夕事毕。后日便是逢五朝会,区大使自可于朝堂之上,向圣主和百官,尽陈此行之请。殿下可先在鸿胪客馆歇息,这几日长安城也正是秋菊怒放的好光景,殿下亦可往曲江池赏花。”
“不必了,”阿眉打断了崔汉衡看似彬彬有礼的建议,“崔使君,这长安城哪里风光宜人,只怕我比你更熟悉。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的过往?在这城中看了五六年的春桃秋菊,我已厌烦得很。此番来西京,我最想去的地方,便是大明宫宣政殿。”
崔汉衡面色仍和气,言语却终究带上了一丝凛然之意:“殿下乃王室贵胄,这鸿胪客馆与四方会馆不同,已是我朝接待外邦王子公主的最高客舍,因而我朝并未以寻常使者之身接待公主。我朝惯例,外邦王子公主,可赐宴于麟德殿,不可议事于宣政殿。公主既有区颊赞大使同来,进宣政殿议事的,自然是区大使。”
阿眉毫不示弱地盯着崔汉衡:“崔君所言不假,我算不得使者,但我更非寻常的外邦公主。试看贵唐立国一百六十年,有哪一位外邦公主先是护得皇长孙不落叛军之手,又在危城粮绝之际献食于天子阖家,更率领本族精锐万里赴戎机、助唐廷光复长安。有唐一代稍立边功的胡将都能进得朝堂进奏,我为何不能?”
崔汉衡一时语噎,眯着双目,眉间闪现的将要鲜明起来的怒意,终于还是被他竭力遏制住了。
区颊赞在近旁听到此际,适时地出来唱白脸:“崔兄,不瞒你说,丹布珠殿下回到逻些城,赞普何止仅以公主之位待之。赞普已许公主‘茹本’之名,与贵国的节度使类同。公主殿下请入宣政殿进奏,实乃因有要事直陈于贵国圣主,便是连敝使我,她也不愿告知。”
“不如这样,”区颊赞作了退一步的姿态道,“崔兄请鸿胪寺卿,将此事先禀过圣上?”
崔汉衡皱眉凝思。也是,自己方才,确实还是深负老成宿宦的骄傲,对于这番邦小公主的无礼有些过于针锋相对。
自己现下只是个秘书监,连鸿胪寺卿都不是,无非因为此前有多次与吐蕃谈判的经验,才被圣上又封为和蕃使。
这吐蕃公主,虽然听说原来是个暗桩,但此番非要上殿,众目睽睽、卫士森列的情形下,莫非还能行刺圣驾不成?
必有其他蹊跷,我却何必如两军对峙般去做那先锋阻拦,往上报去便是。
崔汉衡想到这里,面色恢复了平和,拱手笑道:“本官这就往鸿胪寺。”
阿眉目送崔汉衡出了鸿胪客馆的大门后,又将目光投在那高树枝桠掩映的馆墙上。
她上一次来鸿胪寺,还是与萨罕执行刺杀回纥毗伽公主的任务。那一日,她知道了蒙寻死在战场上的消息。
阳光炫目,阿眉仍然找到了那片她曾经伺机翻越的馆墙。
她想起当时与她同行、后来却被她以利刃结果了性命的萨罕老爹。
即使今日,她也并没有后悔救下王叔文。
王侍读是个好人。
其他唐人却并不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