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甫珩在大明宫最东面的建福门下找到自己的马,飞身跃上直往长兴坊奔去的瞬间,瞟了一眼右手不远处的兴安门方向。
那是帝国除了太极宫门前外,另一个举行受降或者献俘仪式的地方。
此刻,皇甫大夫多么希望,老天能给自己一个幻觉,看到吐蕃公主跪在兴安门下,听鸿胪寺,还是大理寺,管他什么寺的长官,来宣布帝国对她的审判与诛杀。
杀琼达乞,不义。
杀阿眉,绝不冤!
“贱妇。贱妇!”
皇甫大夫下朝离开宣政殿时,这个词已经在他唇边滚过无数次。他面上还得勉力维持着无所动容的淡静,却分明感到背后那些朝官的目光如无声的箭矢飞来。
他们不会去深究阿眉所言有几多真实几多诬毁。他们也不会去取笑那陪绑的韦金吾。他们只会取笑这个平步青云、竟然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与他们同列朝班的泾州军汉。
一个明证就是,即便他不去赴朝官的廊下食,御史看来也并没有什么表示。
同情一个人的最深刻表现,就是连律令,连朝堂礼仪,都似乎可以对他网开一面了。譬如再阴狠的狱吏,也懂得悲悯地看死囚破例与挚友痛饮一场。
皇甫大夫,从佳话变成笑话的滋味,可好?他们一定是这样幸灾乐祸的。
过了长兴坊的坊门,皇甫珩略略放慢了马匹的速度。他常朝时不爱像那些文臣一样带上家奴,这在今日,令他可以独自在短暂的时空内,告诫自己,接下来,务必维持住体面的冷静。
他在已经浸润了明显秋凉的晴日之风中,复盘方才朝堂上的意外,细细地去回顾圣上的话、李泌的话、自己的话,以及那个贱妇阿眉的话。所幸,琼达乞之死这件事,并未被拿出来进行惊心动魄的对质。
皇甫大夫挽着马缰,他的思绪也随着马匹放缓的步伐,一点点平复下来。
被那吐蕃贱人赚了别有用心的便宜,被文武百官取笑家事不宁,又怎样呢?只要在圣上心中,在李公泌心中,自己还是那个忠勇善战的帝国骁将,还是天子毫不犹豫放在神策亲军中的统领,就可以了。
家中小厮正在午时的阳光中,兢兢业业地擦拭门前的列戟,一抬头忽见主人铁青着脸回来了,忙上前牵马,一面殷勤道:“大夫,今日下朝怎地这般早?”
皇甫珩根本无心搭理他,只将马交给他,便往院中走去。
却先听到了争执的声音,似乎是若昭与明宪。
只见若昭从后院匆匆走来,怀中抱着那张雷氏“疾雨”琴。
皇甫珩明白了,妻子终究是要将这琴送回普王府去。为了这件事,这些时日,家中上下,莫说自己与母亲王氏,便是下人们,都看出来,若昭与妹妹在闹别扭。
前天,趁着儿子来房中请安,王氏婉转地提过,皇甫珩是否应该留个心,那普王分明是看上了明宪。宋家虽不是高门,明宪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,若进了王府,最多也不过就是个妾,但这是多么难得的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呐。
大明宫中,除了皇后,谁不是个妾?同样,历来多少亲王府中,妾都比正妃得宠。
“自古以来,天子都要和高门士族结亲呢,何况你这般只凭军功得了赏识、在京城却无根无基的新帅。若昭虽着实贤惠知礼,她娘家到底是没个指望的。倘使你与普王成了连襟,往后的路,总是好走些。”
王氏言之凿凿,听来处处为儿子的前程计之深远。
但最初,皇甫珩对母亲这番话是很不以为然的。且不说义父姚令言横死神策军中时,普王也在场,皇甫珩心理上,有些过不去那一道坎。更重要的是,普王乃圣上的宠侄,朝野上下都盯着太子与普王,李泌又是出了名的历来一心拥护太子的正统文臣,自己的姨妹若成了普王府中人,不知是否会影响李泌对自己的照拂。
然而今日,皇甫珩打眼一见妻子满面肃然的模样,而明宪似乎只在西厢低声哭泣,心中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窜了上来。
他分明记得,在奉天城,小皇孙李绾的洗儿家宴上,圣上亲口说过,普王李谊也属意过若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