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暂的瞬间,皇甫珩无法抑制地疑云上涌,若昭为何如此阻挠,是否因为,妒忌自己的妹妹能得普王青眼?
甚至,他面对迎头撞见自己、目光由冷肃蓦地转为诧异的妻子时,有一种冲动,去说出那句极为狠戾的话——
“你这个不安于室的妇人!”
他与妻子重逢后,那种庆幸良配仍在、彼此仍能相依的喜悦是真实的,但此时此情中,他的怨念也是真实的。
怎地就这么巧,韦皋也好,普王也罢,都能与你扯上关系?眼下你倒还义正词严地训斥你那懵懂的从妹,莫去招惹帝王家?
年轻,却也不算年轻的皇甫大夫,激愤和惘然交替袭来。妻子的面庞骤然间又变成了阿眉的面庞。
他忍不住地自我暗示,她们,其实是否,一直在俯视着自己。而自己无非是借了这具男儿身,无非是借了帝国如今分外提防又分外依赖武人的情势,才可以朱紫加身,倚仗着不会收到任何反击的优势地位,对她们咒骂一句“贱妇”、“不安于室”?
“彦明?”
若昭止住了脚步,探寻地唤了一声丈夫。
她当然立刻发现,丈夫的眼神不对。即使在奉天,为了是否去率领吐蕃军而争执时,丈夫也没有过这样阴狠如冰、又锋利似刀的眼神。
“彦明!”母亲王氏也走来院中。
此前宋氏姊妹争执,王氏作为一家长辈,自高身份,并未介入阻止。听得儿子进门,她才露面。
见到母亲担忧的眼神,皇甫珩才终于从灼心之火中再次醒悟过来。
皇甫珩此刻觉得,真正顾惜自己的,还是母亲。母亲的想法,才是对的。若昭与太子夫妇,若昭与李公泌,自己与李公泌,不论如何彼此善处礼待,终是不够亲密。王良娣毕竟已经死了,曾祖皇甫惟明毕竟已经死了,若昭一介女流之辈、清谈几句而得了李公的喜爱,又能长久几日。
李泌,也是奔着古稀去的老人了。
皇甫珩盯着若昭手中的琴,有些念头冉冉而起。
“母亲,无事。今日圣上有军务与诸位相公详谈,故而儿子下朝早了些。”
他生生地挤出几分笑容,向母亲请礼。
因又转向若昭道:“此琴先送回三娘房中吧。你且去吩咐灶下端些吃的来,我未在殿中用食。”
丈夫那教人心惊的目光转瞬即逝,但口吻之下的异样,令若昭不敢再多问,只得应声照做。
这日余下的时光,长兴坊皇甫宅中,看起来仍然是安宁的。
老夫人王氏,在翻阅儿媳若昭送到房中的一些书籍和碑文拓片。那是若昭的陪嫁,而对于热爱经史子集的上一代官家闺秀王氏来说,亲家收藏的这些好东西,确实印证了宋氏的书香气,更是她作为官宦家眷所应当赞美的。起码日后,逢年过节,京城中外命妇们聚于大明宫命妇院时,她这三品官的母亲,可以提到圣主对于诗赋文章的弘扬,而媳妇恰是出自世儒文士之家。
宋三娘子明宪的房中,则断断续续地传来抚琴之音。明宪破涕为笑的同时也很诧异,姊夫怎地忽然与姊姊意见相左起来。不过她侧耳倾听,皇甫珩用完午食后,将若昭也唤进了书房,二人的语音隐隐传来,却并无激越之象。她于是以为,姊夫归家时面色凝重,大概只是因为河中战事有变,新募的神策军士莫非要开拔北伐?
明宪的猜测,也是宋若昭首先想到的。
书房中,若昭小心翼翼地向皇甫珩问起,可是即刻便要去咸阳?
已经换上居家常服的皇甫大夫,强压下胸膛里的一丛怨火,作出疲累而带了几分落寞的神色,向妻子道:“并非军中事。若昭,你我情深,自可视流言蜚语于无物,对不对?”
他走过去,执起若昭的手:“我始终是信你的,若有风言风语传来,我也自会与母亲澄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