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翁,就好像一位护城的戍卒,当进入值守的角色时,这些渺小如微尘的人,远不像那些朱紫大员关心自己的前程,但他们,又往往比达官显贵更忠于自己的职责。
……
咸阳东郊,渭水之畔,中军大帐内,胡人牙将何文哲,一脸略有些凝重的神情,正向主将皇甫珩禀报营中情况。
“大夫,寒露节气已过,儿郎们都纷纷打问,朝廷的冬衣和军粮何时发下来?”
皇甫珩拧着眉头道:“文哲,九月征兵后,习武练阵也有月余,我瞧着,军士们一个个身板都颇为结实,显是家境殷实的,有些出手还很阔气,赌起钱来……”
“大夫!”何文哲忍不住打断上司,“正因为全军四千四百一十八人,家中有贫有富,一旦军资有亏,才更易出乱子。吾等都是大夫招募来的,虽皆为胡种,但既有如我这样的异邦王子、奏事、使者后裔,亦有长安胡商子弟。商家子弟,自是富裕,可是如末将这般,原本有朝廷给的饷钱,如今鸿胪寺已停发,末将需靠参军换来的衣粮为生。大夫请想,若冬衣冬粮还不送来,军中子弟,富裕的仰仗家中供衣供粮,穷匮的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有、而自己没有,这岂非有扰军心?”
“文哲兄,言重了!”一旁的另一位牙将,突厥人默沙龙,笑呵呵地将话接了过去,“这才十月初旬,方才我巡营,日头晒在身上,还暖洋洋的,哪至于就冻死人了。莫危言耸听,叫皇甫大夫费神。”
何文哲看向默沙龙。
长安胡客贵人身份的圈子,不算小,但也谈不上多大,尤其是昭武九姓王族后裔,和突厥人使者的后裔,算得互闻声名。参军前,何文哲就知道默沙龙,只是并无往来。一同做了皇甫珩的押牙后,何文哲总觉得默沙龙的许多举止,有些媚臣的意味。
何文哲生于中原、长于中原,又为了应试科举而苦读数年,他纵然从了军,脑子里那些直谏之吏的典故也还满满地装着。他认为,带一支军,就如治一方州府,居安思危尤为重要。
他并不想与和自己平级的默沙龙争论,那是小气量而浪费时间的。他要说动的是皇甫大夫。
“大夫,现下是十月,确实离冬至仍远,但这几年关中秋后的天气,冷得比边关还早些。去岁泾师兵变,不就是十月初三日……”
何文哲猛地意识到什么,煞住了嘴。
皇甫珩抬起眼皮,盯着他,微笑道:“说啊,怎么不说了?”
何文哲正惶然无措间,帐外有小卒叩报:“大夫,夫人请大夫回城中一趟。”
皇甫珩心中噔地一声,问道:“何事?”
那军卒道:“小的亦不知,今日小的自长安回到咸阳,就将大夫府上送来的衣物交给夫人,夫人留小的用了午食。小的吃完,就往营中来,刚上马,夫人的婢女又出来,让小的务必请大夫现下就回城中,夫人有要事相商。”
“唔,知道了。”
皇甫珩一边应着,一边已站了起来,去拿帐中架上的风袍。
“文哲,你方才所说,也说到了本帅心坎里,沙龙,文哲这般思虑缜密,正是统帅军旅不可或缺之才,你平日里也须多与他学学。但朝廷对神策军素来优饷厚赏,冬衣冬粮缘何杳无音讯,且待我明日回长安去问问。现下家中有事,我先走一步。”
何文哲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皇甫大夫,风一般地跑了,兀自还在发愣中,默沙龙已嗬嗬笑道:“这些中原的将军们,果然都惧内。夫人之命,只怕比那圣旨都管用。”
“休胡言,吾何国人的家中,阿郎待大娘子亦是如此。”
何文哲那日在皇甫珩喝醉酒犯了坊禁后,虽与巡街使圆融了,仍是不太放心,与默沙龙将上司送进了长兴坊家中。他见过皇甫大夫的夫人,是一位端庄娴雅的娘子。将满嘴胡话的丈夫迎入院子时,夫人仍不忘回身向他致谢,并简短地问了几句情形。
后来,偶尔军中有一两个小子议论皇甫大夫的家事,提到京中流传的绯闻,何文哲还抽了他们两马鞭,以儆效尤。
酗酒,闹事,长舌飞语,知情不报,掉以轻心,这是何文哲所认为的军旅诸忌。他不希望发生在这支新生的胡人神策军中,更不希望发生在自己愿意追随的勇将身上。
眼见着何文哲回去自己的帐下,默沙龙则反而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,盘算了一阵,翻身上马,朝着另一个方向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