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涛这样说的时候,其实有些担心段夫人以为她要结交商家,会生出轻鄙之意。未料段夫人年轻时便跟着夫君客居数地,也着实并非心思僵固狭隘之辈。
段夫人笑道:“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自食其力之志,当真不易。你若需要帮手,吾家的两个婢子,还算手脚麻利,你尽可使唤她们。”
薛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,倒也不惺惺作态,以免拂了段夫人的善心美意。她请段家婢女帮了自己几日,果然制得了第一批五色笺。
此刻,段文昌又挑了另一张淡淡鳝鱼黄的窄笺,写下“江边踏青罢,回首见旌旗。风起春城暮,高楼鼓角悲”四句,仍是杜甫所作。
薛涛取来看了,赞道:“杜公的诗,当真语势跌宕而语风沉厚,这首绝句,写在这浅泥黄的诗笺上,最为合适。墨卿的书法,虽还看得出笔力的嫩气,但已隐隐有了自家风骨,你这张便送我罢。”
段文昌一口答应,凝神想了片刻,捡起一张曙红色、掺了细碎花瓣的窄笺,递给薛涛:“洪度阿姊,这个颜色,写谁的诗好呢?”
薛涛接过来:“自然是写我的诗。”
段文昌露了孩子心性,噌地站起来,将脑袋朝案几对面凑过去一些,边瞧边念:“露涤清音远,风吹数叶齐。声声似相接,各在一枝栖。”
段文昌于文藻和诗的意境上,极有天赋,他喃喃又念了一边薛涛这首诗,直率地问道:“阿姊这首咏蝉诗,可是写给友人的?”
薛涛听了,欣然搁笔道:“墨卿好悟性。”
段文昌追问道:“这位友人,是郎君,还是娘子?”
薛涛浅浅一笑,笑容里却有些惘然。
“其实我写的时候,想起的,是两个人,一男一女。我对那位郎君,曾有怨怼,以为从此各自天涯方能释怀,未料得一旦安顿下来,又渐渐想起他来。而那位娘子,于我亦师亦友,只是我虽真心祝福她、偶尔也有些羡慕她,却分明并不愿过她那样的日子。”
段文昌怔怔地看着薛涛。他看得懂那句“声声似相接,各在一枝栖”,很有些君子之交、互相唱酬的意味,却终因年纪还小,不太能完全理解薛涛后头说的那段话。
当然,有一点,段文昌明白了,就是,洪度阿姊曾意属过一位男子。
十一岁的少年郎段文昌,情丝初起,惜乎尚在懵懂之境,有些事,他相信对男子来讲,甚至比顶着经世济国的帽子求名逐利更令人沉醉,却又说不清是什么。但恰恰是这种难以捉摸的意绪,为他带来新奇的体验。
他想起万里桥边,浣纱的小娘子们,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:“春水春池满,春时春草好。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。”
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梧桐。夏时喧闹一树的鸣蝉,这个季节早已无影无踪。秋风拂过桐叶,发出飒飒之音,似在为深冬的到来唱响前奏之音。
春时一盏新醅酒。
夏花映细柳。
秋来多少离别事?
冬月不知愁。
段文昌忽然感到一阵怅意,那是洪度阿姊用再好的句子、再美的彩笺,都写不分明的。
(这篇很短,却其实是我写得比较满意的。历史小说,也是小说,小说不能没有文学之美,而我个人觉得,文学之美,有时候就像宋画,有时候像昆曲。需要淡远的留白和独特的唱腔。另外,写悲剧历史小说,写得太沉重了,请允许我用这略短的一篇,稍稍缓口气。今日是2019年的中秋节,祝各位月饼节快乐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