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正月十五,大唐帝国贞元元年的进士、明经、明法、明算等科,开考取士。
到了二月初,放榜了。
科举放榜,在皇城安上门内的礼部南院。
天边露出第一抹曙红之色时,宿值在礼部的低级吏员们便起身忙碌,持着黄麻纸榜文来到院中,将榜文贴在礼部南院的东墙上。
待到辰时初刻,安上门口热闹起来,吏员们雇了民夫,沿着皇城南墙敲锣打鼓,招呼人们去看放榜。
其实,这是多此一举。放榜这件事,还用张罗才有人看吗?
数百名生员,不论贫贱还是富贵,说不定比贴黄榜的吏员们还起得早,更有可能一夜未睡,只待黎明时分金吾卫的鼓声一响、坊禁一开,便自长安城的各个方向,或者轻裘肥马,或者麻衣步行,乌泱泱地往安上门聚拢过去。
这是比上元节的夜晚还热闹的晌午时分。
多少苦读的白衣士子,期待着在那一纸榜文上——主要是进士科的榜文上,看到自己的名字。
长兴坊往北,过崇义坊,以及国子监所在地的务本坊,便是安上门。
因家宅离得这般近,宋若昭几日前,就与婆母和丈夫说过,她要去看放榜。
这回,皇甫珩倒是主动与母亲解释,郑郎中家寄住的小韩郎君,此前拜托过若昭投卷。
皇甫珩以此来向若昭表示,自己支持她出于怀念若清而惦记着韩愈的应考结果。同时,他又主动模糊了韦皋在此事中的角色,颇有些自命体贴,想着若昭该感激丈夫的宽宏。
珩母,实则也无甚阻拦之意,她想的是,那便顶好小韩郎君高中进士,自家在其寒微之时的照拂,将来定能抵上好几筐人情。
不过,母子二人,竟没有一人提出,要与她同去,仿佛给了她一位当家男主人般的自由。
若昭是心胸清明坦荡之人,只有诧异,哪里会揣测到旁人某些复杂的卑意。
珩母自负长安官家出身,当初流落边关时本一心要将儿子教养成读书人,也好有一天赴京赶考、谒拜先贤、金榜题名。帝国再是怎生尚武,这位妇人,也仍将“满朝朱紫贵、尽是读书人”看成金科玉律。奈何儿子少年时就跟了姚令言,挣前程只能靠一刀一箭累积起来的军功。
别人家的儿郎,高中进士的昂扬模样,珩母又怎会有兴致旁观。
皇甫珩,则另有安排。过得半月,京西积雪不再塞道之时,他便要带着神策胡儿们自咸阳拔营,往盐州去。今日他须去街西胡人聚居的坊落深处,在那隐秘的“别宅”中,好好放松一番。
若昭和婢子桃叶的马车出了长兴坊后,皇甫珩也跨上自己的爱驹,往长安城最西边的崇化坊驰去。
自从向普王李谊讨来了胡姬塔娜,并且由心领神会的默沙龙安排了她的住处后,皇甫珩只要回到长安,便会来塔娜这里。
除了青绮门外酒肆那次,皇甫珩没有再打过塔娜。
不是因为动了真情,而是,这位神策军制将皇甫大夫,决定把自己与军汉身份,狠狠地脱离开来。
所以当他清醒的时候,奉怜香惜玉为圭臬。雅士不打女人,女奴也不行。
自己好不容易住得长安的华屋、领得天子的亲军,妻子与母亲成了郡夫人,小姨子是王府孺人,这样体面的团体中的阿郎,怎好有边军营帐中或者长安市井中那些粗蛮不开化的行径。
另一方面,皇甫珩也真心地将这胡坊中的别宅,当作自己认真经营的修养乐土。既然是片乐土,就要有个风调雨顺的样子,气氛宁谧和悦,顶关键。
莫又变成了那些充盈着兽性和戾气的风声场所。
塔娜看起来好像算个称职的别宅妇。她远远地躲在长安城西边这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中,每天将巴掌大小的小院和两间灰瓦小屋洒扫得干净无尘,以备那位将军随时莅临。
在一座“别宅”的初创时期,隐秘胜过排场,她没有任何仆婢。
“塔娜,默沙龙已将坊中里正打点过了,平日里不会有恶少年来滋扰。开了春,驼队又来街西时,你去买个小仆,每日便不用亲自干活。”
“将军,塔娜本来就是奴身,不必再用仆人。”
皇甫珩走过去,捏起她的下巴“你还是有怨气?不乐意住在这里?”
塔娜缩着肩膀,不语。
皇甫珩笑道“慢慢来,现下我家大娘子怀着身子,我阿母人有些古板,若叫她们见我将你带回长兴坊,只怕家中要不太平。待我镇边回军,自会帮你脱了奴籍,届时才好与我大娘子商量。”
皇甫珩温言细语,甚至还带了些哄人的意味。他想,长安城多少落魄低贱的胡姬,有哪个能像你塔娜这般,在敞亮的民宅中,教一位三品朝臣搂着安抚呢。
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哪。想来你也会惜之如命,不敢有什么不智之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