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好以此来试试新科进士刘辟,看他一介书生起步,是否能应付得了这棘手的局面。
此刻,迎到上司加恩公的刘辟,面容却比韦皋想象的平静,既没有得意邀功之色,也不像要急着告状的模样,只是口齿流利地向韦皋禀报,剑南西川幕府位于太城,而成都府公衙位于少城,如今圣上让韦皋一人领节度使和成都尹双职,今日刘辟和司马已将二衙所有领官饷的大小人物,集结于太城军府内,等候韦皋训示。
韦皋点头,又问道:“家岳可在?”
刘辟瞄了一眼身边的司马,那司马也不是个蠢的,忙上前殷殷道:“因目下季节,秦岭多雨,山道恐怕不好走,张仆射和夫人,已于数日前,启程往汉中去了。”
韦皋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,反倒遗憾。他更愿意与岳父和岳母直面,解一解心结。几年来,张延赏毕竟对自己不断地提携照拂,翁婿二人,何至于为了是否诬告太子詹事,真的有水武大员前过于卖弄。
一片压抑卑微的喏喏之声,在姹紫嫣红间滚过。
韦皋的目光,又从前排扫向后头的那些乐伎,仿佛想看看,有没有因藏在人群之后便心不在焉者。
然而遽然之间,他的目光在一张脸上僵住了。
饶是他平素已经掌握了骤临异情面不改色的本事,也顿时拧紧了双眉。
他没有想到,会在幕府乐伎中,见到薛涛!
……
众人散去。
终能流露怒容的韦皋,沉着嗓音喝问薛涛:“因何要入乐籍?若无以为生,去岁又为何那般逞能?”
薛涛低着头,语气反而平静得多,缓缓道:“张节度不见容,以私营货物欲坐事段别驾的夫人,逼涛入幕府为伎。”
韦皋略一思忖,已大略明白原委。
韦平这个贼军汉!岳父这个哎,不说了!
仿佛突然之间无处撒气般,他转头瞪着刘辟。
刘辟今岁才被韦皋招纳,岂能明白早先的纠葛。但偏偏这个读书出身的少郎君,天生有股商人的机敏眼色,已瞧出这瘦弱伶仃的小乐伎竟被上司单独留下,又并无暧昧的表示,而是在正厅中仿如要审问般,定是很有些蹊跷渊源。
现下听薛涛寥寥数语,刘辟背后一阵凉意,忙向韦皋道:“节下,仆再去军府中各处瞧瞧。”
韦皋挥手,由着刘辟知趣地退下。
“过几日,我替你脱去乐籍,聘你入室。”
这一回,韦大节度终于说了句言简意赅的痛快话。
不料薛涛却笑了。
“吐蕃使团大闹朝堂之事,已传到蜀地。原来节下已心有所属。”
韦皋自嘲道:“我与皇甫夫人只是君子之交,何来私情。洪度,那蕃妇坐地撒泼之语,也可信?”
薛涛道:“故旧自然知是诬毁,众人却未必清醒。节下的官声之中,毕竟有这么一笔,圣主青睐时也就罢了,若真的遇到宦敌意欲构陷,节下难道不怕,纳妓为妻妾,也成了君王掩面不相救的第二个情由吗?”
韦皋一怔,不错眼珠地盯着薛涛,似乎在仔细品咂她的话,而那专注眼神中清晰可辨的一丝游离,又仿佛证明了,眼睛的主人正在展开有些心悸的联想。
将将升起的真情,还未有沸腾之象,便戛然而止,韦皋大约为了掩饰这份彷徨,冷冷道:“张节度此举,教人不齿,今日起西川由韦某做主,就算洪度你瞧不上做我的女眷,我也仍会帮你脱去乐籍。”
薛涛道:“我大唐自立国来,良贱之分,胜于天渊之别。涛本如蝼蚁,如微尘,如今又加上曾入乐籍一条,难道节下还觉得,涛脱籍后,能觅得良人?还请节下,于幕府伎席中,为涛留得片瓦谋生之地。”
韦皋愕然,旋即又疑心,这小娘子是不是还在试探自己对她的那几两情思,使激将法。
薛涛却终于掩饰不住嘴角的一丝讥诮:“节下放心,涛对节下绝然再无痴心妄想。张节度虽身居高位而难称君子,但他这次令涛蒙难,倒也教人看明白了命途的无常。福祸本相倚,留在乐籍中未必是坏事,良人雅士不会再与涛有瓜葛,乐籍中人,涛也不会看得上。从此只为诗生,清净行路,说来倒合了涛此前懵懵懂懂的愿望。”
“只为诗生,清净行路?”韦皋喃喃。
薛涛点头:“涛不善乐舞,只懂赋诗,写来请府中伶人唱颂,应不会污了节下的耳朵,也对得起朝廷发来的一点钱粮。请节下就将涛,当作一名诗伎。”
“诗”与“伎”融合在一起,两个本不相干的字,却组成了怪异荒唐的词汇,仿佛这个一言难尽的时代的最好注脚。
韦皋惘然:“洪度,你真的甘心?”
薛涛又笑了。
“问君何能尔?心远地自偏。节下若无其他吩咐,涛请告退。”
韦皋无言以对。
他看着眼前这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少女,第一次觉得,她是值得自己平等相待的。
(第二卷完)
大唐暮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