婢女桃叶的担心是多余的,这位将军很快就不会再生活在长安了。
两个月后,朝廷出令,拜韦皋为检校户部尚书,接替他岳父张延赏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、成都尹。
在去岁末,因宰相萧复触怒龙鳞,韦皋与淮南节度使失之交臂。
如今,对于自己突然得到更为重要的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职,韦皋起初是颇有些讶异的。
由于此前韦平已经做了张延赏的说客,韦皋自然不会冒然地去西川进奏院找韦平,而是登门请教李泌。
李泌也处于喜忧参半中。
喜的是,鲜明的反吐蕃派韦皋,终于被派往蜀地,镇守大唐帝国的西南边境。
而韦皋要出镇的这片土地,实际上比安史之乱的中原地区,更早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战争。
天宝九年,原本臣服于唐王朝的南诏,因大唐云南郡太守课税沉重、处理南诏内政不当等原因,发兵攻占剑南的姚州。当时的大唐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,率军进抵曲靖后,对于南诏派来说明叛乱缘由、请求与大唐和解的使者,态度傲慢、直接扣押,并继续率军直逼洱海。
鲜于仲通这毫无商量余地的强硬手段,直接令南诏导向了吐蕃。天宝十一年,吐蕃与南诏联军大败臣张延赏镇蜀。
虽然朝廷同时与吐蕃缔结的“清水之盟”,似乎暂时令蜀地太平了几年,但州郡边防易攻难守的要地几乎都由吐蕃和南诏占据,而兴元元年大唐拒绝割让安西北庭给吐蕃的行为,具有恶化唐蕃关系的意味,教李泌等主战派的老臣新将,心中早已将蜀地视作灵盐、邠宁、泾原那样的御敌型边镇。
剑南西川甚至更为重要,因为它同时面对着吐蕃和南诏两个敌对政权。
李泌心知天子性多疑虑,对于臣子忠诚度的考验,也更为变幻莫测。
因而,他本打算,待河中李怀光被平定后,再向天子提出,以金吾卫大将军韦皋镇蜀。
却没料到,圣主这么快,就让韦皋做了封疆大吏。
这也令李泌在乍喜之后,又生出隐忧。尤其是,当他打听到,以韦皋替换张延赏的建议,是普王李谊提出的。
“你在梁州时的御前奏对,直接导致普王身负阻击李怀光之功,却远离了神策军。普往为何突然之间要送你这么一个大礼?”
李泌向韦皋问道,又似在喃喃自问。
韦皋并未因自己将要出镇大唐最重要的一方土地而得意忘形。他沉吟半晌,道:“韦某与李公你,都支持太子,普王想必还是有谋嫡之念,故而要将我外放去边镇,以削弱禁军中支持太子的力量。“
李泌道:“那为何,日前天子召我去延英殿议事时,却说,延光被你岳父和几位御史告发与朝官私通,倒是普王劝圣上从轻发落,毋掀波澜?此事,难道不是打击太子的好由头?”
韦皋亦无头绪,忽又想起一事,正色道:“李公,家岳与李晟有旧怨,此番他回翔长安,虽明升暗贬,只得了左仆射的虚衔,但毕竟能常在御前奏对,韦某只怕家岳会掣肘李晟在西境打击吐蕃的筹划。”
韦皋这句话,更说到了李泌的心坎里。
一年前在奉天,李泌曾对李晟牵制、阴斗朔方军的做法极为反感。
但一年后的现在,面对内有普王、外有吐蕃的局面,李泌恰恰最怕看到,李晟被天子削了兵权。
“城武,无论如何,你能镇蜀,仍是朝廷有良将可用的大喜事。你我都明白,河中朔方军,根本不足为患,往后数年,最棘手的,仍是吐蕃之患。老夫若还能活得几岁春秋,必时时日日劝圣上修好回纥共御吐蕃。而你到了蜀地后,还是要想着,怎样将南诏,再拉回大唐这一边。”
“韦某谨记李公之言。”
……
连雨不知春去,一晴方觉夏深。
韦皋以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之身,策马经过蜀都市桥时,嗅到了桥下江水中熟悉的淡淡香味。
千年蜀都名城,江畔胭脂铺坊林立,绕城而过的江水也仿佛带了一股脂粉气,遂得名“粉江”。
当年岳父张延赏镇蜀,妻子张氏还在人世,韦皋来蜀地与妻子小聚后,便因公事须赶回长安。他记得那是水平波柔的季节,每到夕阳西下之时,半江瑟瑟半江红。当时,妻子小张氏已经身怀六甲,人越发孱弱,鼻头也冻得通红,眼中依依不舍之情却清晰如刻。
长江再无鱼书至。
很少有人,能在任何方面都叱咤风云、如鱼得水。
或许在那市井热售的官场秘辛或传奇话本中,总有莫名其妙便得了高人指点、从此所向披靡,公事家事无不欢喜,成了天神般的主角。可是,每每看到这些,韦皋往往哑然失笑,须知真正的宦海、沙场、情事中,哪有如此小儿戏耍般的简单回合。
不过,一路行来,韦皋也时而惦记起一个人。
说起来,自己对她,就像对若昭那样,不算多么用力地争取过。这是他韦皋的本性,虽也有情起的能力,但何曾便像那些风流诗郎般为情而活了?对于女子的倾慕和求取,在韦皋看来,使出二三分力气,已是男子的极限。
看,造化不定,才过了一年,自己又能在成都见到那小薛氏了。
正自出神间,二马当先,带着几骑甲袍军士,自桥头驰来。
其中一人是蜀郡(原益州)司马,另一个青衫飘飘的少郎君,则是今岁刚刚擢进士及第的刘辟。
得知自己要镇蜀时,韦皋首先想到的,竟然是韩愈。倘若韩愈已经考中了今岁的进士,他便可以像肃代之后的那些节度使一般招贤纳士,将韩愈征纳到自己在成都的幕府中。
不过,刘辟此人,在月余的暗察中,韦皋亦觉得是个可造之才,文章锦绣之外,还很机灵。受韦皋辟为幕僚后,刘辟提前从长安启程,来成都府接洽各种事宜。
韦皋用人,有自己独特的方法。他深知岳父张延赏应该已因延光一事,恼恨上了自己,如今圣上又做了这么一番一言难尽的委任,张延赏在幕府中还不知气成什么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