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军大帐的后头,有一座牙卒把守的小帐。夕阳的余晖笼罩住了整个帐篷,金灿灿,亮闪闪的。
但在若昭眼里,大自然再妙绝的圣手描画下,这小帐的外貌,仍然像个坟冢。
她由妹妹和婢女桃叶搀扶着,进帐歇着。
桃叶命士卒送来一桶河水,绞了帛巾,为女主人轻轻擦拭。
一头一脸的尘泥,清冽的河水瞬间就浑浊了。
明宪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。
今日演武中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,明宪确实事先不知。但在骑卒如洪流般又退回旷野后,她机警地望向普王,看到了李谊云淡风轻的神情。不知为何,明宪面对若昭时忽然有些窘迫,仿佛她也成了他们的同谋似的。
“明宪,方才在高坡上,面对那些骑兵时,你害怕吗?”若昭轻声问道。
明宪老实地摇摇头,但立刻解释道:“想来姊夫是有分寸的。”
她本以为这添上的恭维能教若昭释怀些,若昭的凄惶之色却更鲜明了。
“前汉时,漠北是匈奴称王之地。冒顿单于还未夺得王位时,训兵便是以鸣镝为号。号令者的鸣镝之矢射向何处,军士们便紧跟着一同射出利箭,有迟疑者,斩。起先,训练用的活物,只是俘虏。后来,冒顿单于用自己最心爱的马匹为目标,军士中果然有不敢射箭者,立时被阵前斩首,以明军纪。再后来,冒顿的鸣镝射向自己最宠爱的女子,顷刻间,那女子就惨死在如雨飞来的箭矢下。”
明宪闻言,反倒不如先头那般害怕了,她接过桃叶递给她的另一块帛巾,擦拭着自己的脸,一面宽慰若昭道:“阿姊多虑了,怎地将姊夫和那古早的蛮人比。你我现下不是好好的?”
若昭轻轻叹口气,忽然盯着明宪道:“普王,可疼你?”
明宪眼中赧色闪过,笑盈盈道:“殿下对我很好。”
若昭又问:“明宪,你为何常去九仙门下的冷宫中?可是普王叫你去的?”
明宪一怔,并未立即回答。
她微微起了恼意。
平心而论,姐姐在刻意收敛她原本具有的洞悉人心的本事,如今说出来的话,口气是温和的,甚至有些示弱,带着恳求的意味乞讨真相。但即便如此,明宪仍感到,一种被干涉的压力。
“阿姊,可是太子妃说什么了?延光公主虽是她的母亲,但她自己忌讳,惦记着太子妃的身份,不去探望,我作为天家的媳妇,去看看这位如今落魄的大长公主,送些王府的胭脂水粉,和延光公主说些长安城的春和景明,那是连韦贤妃都应许了的,莫非还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?”
若昭虚弱地靠在简陋的桦木榻上,并不再与妹子争执。
明宪还在芳草地上乐享欢愉,还没看到悬崖的边缘,怎会被唤醒。
身边不是睡得死死的人,便是装睡的人,她的呼唤,又有何用。
焉知众人不是觉得,只有她宋若昭,才是那个浑沌中的可怜虫呢?
正在此时,外头守卒一阵恭敬的唱礼之声,帐帘一掀,皇甫珩走了进来。
“宋孺人,殿下寻你,王府的卤簿要回长安了。”皇甫珩温和而略带恭敬地对明宪道。
又转向若昭,眼神中的怜爱关切,当真与寻常的夫君一无二致:“你今日便歇在这客帐中吧,缓一缓,明天我令文哲亲自驾车送你过渭水,其他人送,我也不放心。”
若昭应了一声。
明宪瞧着这光景,松了口气,知趣地告辞而去。
皇甫珩在榻边坐了,执起若昭的手,定定地望着她。
“我知道,吓到你了。练兵便是如此,胡儿们虽勇猛,却到底是新旅之卒,不来真的,他们记不住,什么叫军令如山。”
若昭抬起双眸:“彦明,你可有事瞒着我?”
皇甫柔声道:“我能有何事瞒得过你?我只是开始盘算,此去盐州戍边,若想你想得狠了,如何偷偷驰回长安,看你一眼。”
一旁的桃叶听了,都忍俊不禁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意识到失礼,忙喏喏道:“阿郎,娘子,桃叶去倒水。”
若昭看着小婢女捧着水桶出帐的身影,终是勉力直起身子,拉着丈夫的臂膀道:“我在长安,天子脚下,又有全家上下照应着,没有什么可教你担心的。反倒是你,在盐州那边,北有回纥,西有吐蕃,而灵盐夏绥和泾原凤翔,又最是军镇交错的复杂地界,切不可掉以轻心。莫要,莫要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