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莫要怎么?”皇甫珩笑道,“莫要再教吐蕃人诓去带兵?”
他饶有兴致地探寻着妻子眼中真实的情感,继而满意地想,她终究只是个妇人,哪里就料事如神了,说的也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。
皇甫珩将手掌轻轻搭在妻子的腹部:“我算着,还未到防秋之际,咱们的孩儿就该出生了,莫忘了,去请李公给他起个名字。”
一抹斜阳探进了帐中,又渐渐隐去。帐外营地里,傍晚时分为炊造饭的喧哗声,慢慢地平息下来。
“睡吧。”皇甫珩拍拍妻子的肩头。
他看着若昭顺从地缓缓地合上双眼,也斜靠在榻边,闭目养神。
但他的胸中,涛浪奔涌。
……
内侍王希迁,回到长安后,没几日,家中仆人果然来报,又有些好礼送上了宅门。
王希迁心花怒放,普王如此豪爽的结交,早就令这位飘然在权力中的内侍,将在咸阳演武中所受的惊吓,一笔勾销。
这个贞元元年的春末,皇甫珩所率的四千余神策军开赴盐州后,实际上,京畿内外,尤其是西北的大片土地上,已经由朝廷布置了多支神策军队伍,包括李晟在凤翔泾原的兵力。
这日,王希迁作为右厢兵马使,刚刚在御前向德宗奏对完度支要发给神策军的粮饷,出得朝堂之门,却见左仆射张延赏,正好自宫门处走进来。
王希迁灵机一动,迎上去,与张延赏打招呼。
张延赏虽是个挂名相公,好歹品阶高贵,紫袍在身,若在以往,王希迁这样的内侍省中官,张延赏连正眼都不会瞧上一眼。
但刚刚丢掉西川节度使的肥差、明升暗降调回西京的张相公,吃一堑长一智,何曾还敢在大明宫里拿架子。况且,回京之后,天子也常召见他,问问帝国西南的财赋转运之事,并未将他当作闲棋冷子。这不免令张延赏又臣心萌动起来,想着,实权宰相之路,或许未必就爱断情殇了嘛。
王希迁如今都知神策军右厢,张延赏岂会不知,岂会不笑脸相迎?
“王将军!”
“张相公!”
“咦,王将军,你怎地面色不佳?”张延赏关切道。
王希迁朝张延赏拱手:“相公莫笑话,老奴从前只是在这大明宫里头,给圣上跑腿传话的,虽然这传了几十年,未错过一个字,但现下圣上教老奴都知亲军之事,老奴才省得,那畿外的神策军老将们,当真难伺候。”
张延赏白眉一扬,起了兴致,压低嗓子道:“可是西平郡王给你使绊子了?”
王希迁心中暗喜。他提到“老将”和“畿外”,本就盼着张延赏明白自己所指何人,不想这宦海老官,竟直接点出李晟来。
王希迁,和此前死在李晟手中的宦官翟文秀,本是大明宫内侍省的拜把子兄弟,彼此交情甚厚。在咸阳观武前,普王李谊于酒宴间歇,主动提醒王希迁,莫因翟文秀之死对皇甫大夫有芥蒂,那是李晟做下的恶事,翟监军怕是被冤杀的,李晟又逼迫皇甫大夫三缄其口。王希迁听得怒向胆边生,结结实实地向普王讨教了些机宜。
此时,王希迁故作讶异:“张相公怎地知道原委?”
张延赏撇撇嘴,恨恨道:“王将军莫非以为,老夫久在蜀地,就不知神策军这些年的风云跌宕?若论踩着别人向上攀附的,甚至擅杀友军头领吞并队伍的,除了李西平,还有谁?李郡王好能耐呐,这般不择手段,却竟然得了恁大一块丰碑,竖在东渭桥头炫耀,只怕后世史家,写秃了笔,都写不尽他李晟这一代名将的丰功伟绩。”
张延赏痛痛快快地刻薄了一顿自己的宿敌,稍稍歇口气,又道:“老夫将如今这神策军右厢的大小将官想了一遍,敢对王将军你不敬的,也就只有居功自傲的李郡王了。”
王希迁长叹一口气:“说来也是怪老奴太耿直了些。上月,圣主派内侍尹元贞巡视同、华二州。那李晟不知听得什么风声,竟在圣主跟前弹劾尹元贞,说他勾连河中李怀光,向其泄露马燧马郡王的进军情报。老奴便向圣主进言,说尹中使断然不会做这悖逆之事,最多就是自作主张地去河中探察一眼,回来和圣主禀报而已。”
张延赏一副“这有何奇怪”的神情,冷哼一声,道:“李晟在圣主播迁奉天时,与李怀光和朔方军闹到势同水火,如今河中但凡有点风吹草动,李晟定然最是警觉,生怕李怀光得了圣主的赦免,有机会到得御前,将他的卑污行径都告发出来。李晟此人,贯来心胸狭窄,当年因我阻拦他带走西川军府中的官伎,他可没少在圣主跟前告我的刁状。对我这一镇节度使,他都如此,哪里会在乎诬陷了尹中使?”
王希迁连连点头,面色却越发凝重:“相公,因了尹中使的事,李晟只怕恨上了咱家。这个时节,边镇本无事,李晟却向朝廷讨要赏赐,兴兵西出泾州,打蕃子。咱家好歹如今也都知神策军右厢,说句话的资格总是有的。但就因为咱家反对他们兴兵,这不,李晟派了他的都虞侯邢军牙来到长安,只怕,咱家又要挨圣上的责罚训斥了。”
张延赏眯着老眼,蹙着眉头,沉吟片刻,劝慰王希迁道:“将军莫忧,圣主何其信任你,哪里就会听那邢虞候的一面之辞。更何况,大伪似忠之人,假以时日,终会教圣主看清真面目。”
王希迁忙又冲着张延赏深深一揖。
“得相公开解,老奴何其有幸,何其有幸!”
张延赏还礼,继而转身,举目望着雄伟耸峙的丹凤门,喃喃道:“冒贪边功,虚生边事,耗费府库,劳伤圣体,国有此将,当真不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