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朝廷来讲,不该跑的达奚抱晖,跑了。
对李泌来讲,不该来的人,来了。
李泌一边处理陕虢军镇的后序事宜,一边斟酌着向长安发出奏报后。
他没有想到,十余日后,出现在陕州城下的天子使者,竟然是普王李谊。
陕州军府中,面对这位再怎样处变不惊也终究微现疑云的李公,普王李谊先如学生面对师尊般,向李泌致礼。
然后,他以既不神秘夸张,也听不出褒贬的口气道:“李公呈报达奚抱晖潜逃,且在奏言中建议,暂时搁置追究此番动荡之事,陕虢军镇文武职官皆不予追究。圣主问了御前众臣,张延赏张仆射和裴延龄裴郎中,都认为,岂有主帅一人即可掀起兵变的,陕州军府中必有同谋甚众,朝廷应予以彻查。”
李泌闻言,克制着自己的愠怒。
为什么,为什么这李家的历代帝王,他们自己在做太子的时候,明明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储位之争,一旦登基后,仍然处理不好分寸!
李亨、李豫、李适、李诵……李泌认为,如果说对于李亨,自己还有当年身为东宫紧臣的天然亲密,所以给予拼力维护,可是,对于后面三位,他完全能坦荡地说一句,自己是没有私心的。
各代太子具有合格的储君能力,又已经位在东宫,他们的天子父亲,就应该断了少阳院以外的诸王的谋嫡心路。
最多令其在某一场战役中充当宗室旗帜。但是怎可让他们参与商议军国大事!
然而李适,这自任能一切尽在掌握的当今天子啊,为何对于李谊的态度总是这样兜兜转转,又升温回来。
李泌不动声色地望着李谊。他试图从这确实相貌清俊不凡的年轻的亲王脸上,去寻找一些线索。
大历八年那场蹊跷的内廷悬案发生时,正是宰相元载的权焰如日中天之际,李泌因被元载所忌,外放到江西观察使魏少游的幕府中做僚佐。郑王暴亡的消息传到南方,李泌在震惊之后,怎会不去细思个中原委。后来,元载伏诛,李泌又被代宗皇帝召回长安,他看到了成为孤儿的少年李谊。那一眼,李泌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少年时的李适。
此刻,再看李谊,李泌觉得,更像了。
当男子成年后,他从形到神,都在向外传达他真正的父系密码。
李泌喟叹,也许这就是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天子的想法扭转过来的原因。
九五至尊,他终究,也是肉胎凡身。
李谊却坦然地与李泌对视,眼中甚至还毫无躲闪地拂过一丝郑重之意:“李公,张仆射和裴郎中,主张以雷霆手段立君威,固然不能说出几分错处去,但本王倒站在李公这边。陕虢之乱,不过刚刚冒了头,就靠先生的睿智予以平息。”
李谊停下来,似乎在等李泌有所表示,没有得到任何具有情绪的回应后,他也并未觉得尴尬,仍然带着饱满的议事之诚,继续侃侃而谈:“试想,连河朔那些逆藩都能在去岁被圣主赦免,那同样谋害了节度使的凤翔镇李楚琳,都能因为后来又倒戈朱泚,而得朝廷授予荣衔。陕虢向来不算虎狼之镇,朝廷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方能不引发恐慌。”
李泌拱手还礼:“圣主委派殿下前来,有何诏谕?”
李谊笑道:“看不出来,先生也有性急的时候。唔,不过如今情形,当真有些紧急。先生怕是不知道吧,渭北的朔方军刚刚被平定,这渭南的陕州,就有人,向进奏院发了一封名单,载有数十名参与谋杀张劝、阴通朔方军的陕州文武官员。进奏院自然不敢怠慢,立即呈送圣主。”
李泌闻言,心中一蓬怒火顿时烧了起来。
真是哪州哪府都有扶不上墙的烂泥!
哪个衙门都有这般借机排除异己,或者唯恐一镇不乱的搅屎棍!
李谊瞧着李泌的两条白眉,瞬间就越拧越紧,不免暗暗得意。
出京的观察使查案时,本镇却另有举告信飞到京中,而不是递送给观察使,这说明什么,说明观察使处置不力或者有徇私隐匿之举。
偏偏李泌大约自负深受天子信任,竟将达奚抱晖放走了。李谊暗自砭讽,李公,你以为你真到了功高盖主而主不疑的那一天了?
做梦!历朝历代,哪里有真正的主不疑!
李谊打心眼里感谢那些告密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