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泌年迈,突遭极险,确是站立不稳,但他扶着武元衡的肩膀,神智却仍有大半是清醒的。
这片刻间,李泌已经觉得十分蹊跷。
自己何时得罪过回纥人!
必须留下为首者,问清楚。
借着月光,李泌看得分明,闯进来的唐人中,那穿着背甲、挥舞钢槊的,竟然是达奚小俊!
朔方军李怀光的牙将,达奚小俊!
“达奚将军,留活的,留活的。老夫有话要问。”
然而这狭小的空间中混战,拿捏分寸谈何容易。
这些回纥人本就是秘密的杀手,出行人数不多。他们一路跟着李泌,见这老臣确实轻车简从,而风桥驿又无丁点护院的兵力,哪里会料到半夜里竟然杀到一队唐军。
区区几个回纥人,却拿出了拼命的架势,达奚小俊的唐人军士亦只能奋力还击对战。
双方下手都顾不到半分余地,很快,回纥人寡不敌众,三四人已倒在血泊中。
达奚小俊正和回纥头领斗在一处。他的钢槊实在更适合在战场上作为骑士冲击步卒时发挥威力,近身格斗当真在回纥人的弯刀下有些落了下风。
可达奚小俊委实也正处于不太寻常的亢奋状态。他是个穷途末路的将军,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失败带来的屈辱感。
他的骄傲令他在这一刻孤注一掷。
刹那间,他扔了钢槊,如猛狮般将身体略一匍匐,躲过回纥头领的弯刀,伸出双臂去抓对手的腰身,继而怒吼一声,压上全身的力量,将回纥人扑倒在地上。
回纥头领的弯刀被震得脱离了手掌。他还困兽犹斗地试图去摸匕首,双肩已被达奚小俊死死压住。立即上来两个朔方军士,与上官一同制服了他。
达奚小俊喘着粗气爬起来,转过身,迅速地检视一番周遭,刚想和李泌说话,忽闻“嗖”地啸音,紧接着便听身后“啊”地一声惨叫。
扭头看时,只见那正要被朔方军士扯起来的回纥头领,面门正中直直地插着一支箭矢。
院中军士们忙抬头看,瓦片响动间,却寻不到放箭之人。
不过几个呼吸间,驿站外马蹄声传来,越来越远,再追哪里还能追到。
李泌推开挡着自己的武元衡,疾步迈到回纥头领跟前,那头领眼珠上翻,已然断了气。
达奚小俊颓然地说:“李公,这些回纥人想来是暗桩,出来行刺皆留有后手,不会叫人逮着活口。李公可是得罪回纥人了?”
李泌沉吟之际,武元衡道:“李公,方才这些回纥人刚杀进院子时,头领说是因当年张光晟在边镇屠回一事,而杀大唐重臣,以血还血。”
李泌道:“张光晟杀回已过去数年,且顿莫贺可汗在唐使源休交还回纥人尸身时,就说过一句以酒还血,并未与我大唐为敌。事过境迁,回纥人忽然来寻仇,实在没有道理。”
武元衡在太原,虽时间不算长,但太原乃大唐北都,历来与回纥往来密切,他对唐回关系很快便熟稔地掌握了各种细节。
因而,武元衡又带着推测的口吻向李泌道:“回纥国内也是两派交锋,顿莫贺可汗是杀了他的哥哥牟羽可汗才得的王位,牟羽可汗侧妃的儿子,在西北另有宰相和梅录将军扶持。况且去岁圣主向吐蕃人借兵时,听说唐蕃联军在萧关还重创了那支信摩尼教的回纥人。这些人会不会是……”
李泌仍是不置可否地陷入思索中。
达奚小俊和朔方军士将每个回纥人的尸身都翻检了一番,亦无任何特别的发现。
李泌仿佛回过神来,向达奚小俊道:“多谢将军今日救了老夫一命。”
达奚淡淡道:“李公,我达奚是个胡将,向来有些粗愚,但记性不差,记得李公曾在渭水畔放我回营之恩,今日不过还情而已。”
忽地语气中又显出自嘲的苦意来:“我本来带着千余朔方军渡过渭水,想逼着我那在陕州的堂叔达奚抱晖反唐,不想陕州之乱竟被李公平息了。河中朔方军也被朝廷的军队打得一溃千里,李节度自尽,众将皆是降的降,散的散。我的军士们亦纷纷要回邠宁去投他们的族人,我也拦不得他们,只这十余个假子亲信,仍跟着我。说来不怕李公笑话,吾等今日吃光了糗粮,又顾着颜面,不愿白日里进官驿讨要,专挑夜黑人静时进来抢些吃的用的。”
李泌对朔方军,从力图挽回,到力主击溃,全然出于对局势的判断,公心而已,何曾对某位将领有私怨。此刻听达奚小俊这般说,不免顿起心酸。
他重重地叹口气,诚言诚语道:“达奚将军,那凤翔镇杀害节帅张镒,叛了又降的李楚琳,如今都能在长安做个金吾卫将军,何况将军未曾谋害过一个朝廷命官。老夫在御前尚能说上几句话,达奚将军不如随老夫进长安罢?”
达奚小俊拱手致意:“莽夫多谢李公给我恁大的面子。此去路上或再有险情,吾明日便派最得力的假子飞驰入潼关,去请军士来护送李公回京,正好也将这些回纥人的尸身送回长安去,看看京中那些往来的回商可能看出端倪。但李公的其他好意,恕末将辜负了。李怀光李节度,对吾等向来不薄,吾等宁落草为寇,也不愿再效唐主。”
李泌不再说什么,而一旁的武元衡,则细细地思量着这位朔方军旧将所言。
这个夜晚惊心动魄的遭遇,令武元衡深受触动。
与李泌不同,武元衡从达奚小俊的一番话中,感到的不是惋惜和唏嘘,而是更坚定地体会到,帝国削弱藩镇势力、不再令猛将只归附于藩镇节帅,有多么重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