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元衡刚要抬头,只听“嗵嗵”几声,已从驿馆房屋的不同方向跳下来五六个人。
月光虽不算明亮,正对他们的武元衡,却仍能一眼看出,这分明是些回纥人。
回纥人的祖先原本是居于汉代北海附近的丁零人,黄发碧眼。由于汉代时多年被匈奴人统治,后来又不断与漠北和西域的各部落或小国通婚混血,到了隋唐时,回纥人多数已是黑发黑眼。但这些异族的面孔,仍和中原唐人有着鲜明的不同。
武元衡去岁进入太原城的马燧军府后,在这帝国的北都看尽了往来回纥人的面孔,就是此刻眼前这些宽额方颌、浓睫卷髯的模样。
领头的回纥人盯着武元衡,他的目光有些奇怪,是一种不算有歹意的打量,甚至可以说有些轻飘飘的忽视,仿佛这个年轻人完全不可能是他们的目标。
“唐官?”回纥人用唐语简略地问。
风桥驿再小,它也是个官驿,没有传符如何能住得。回纥人似乎只是出于谨慎,宁可多此一举地确认一下武元衡的身份。
武元衡虽还只是个年轻的幕府文僚,但他乃从河中战场南下,此前数月,在马燧身边见过金戈铁马、攻城略地的交战场面,早已不是长安家宅窗下埋头苦读的文弱书生。
胆未怯,气便未泄,人也不显慌张。冷静的状态指导着武元衡,他几乎毫无迟滞地以蹩脚但清晰的回纥语回答:“我是太原府马郡王手下,几位巴哈图因何进入我大唐官驿?”
但他这成色还比较足的镇定状态,实在也无甚威慑作用。
领头的回纥人听到武元衡会说几句回纥话,反倒轻蔑地笑了笑,继而将脸一沉。
“让开,我们不杀你,我们要杀的是李泌!”
这下武元衡才真正大骇,他一时语结之际,风桥驿的驿长和几个驿卒已听到动静,钻出屋子。
驿站的人睡眼惺松,以为是附近盗匪,两个驿卒几乎本能地去拿靠在墙角的铁棍长矛,却被一跃而起的回纥人用弯刀砍在肩头,惨呼着委顿在地。
驿长登时吓得面无人色,颤抖着嗓子叫道:“莫伤人莫伤人,壮士们要吃的喝的尽管拿去。”
武元衡不及细思,几乎迎着亮晃晃的刀刃拦住领头的回纥人:“你们杀人总有缘故,李泌一向在中原皇帝跟前说你们回纥人的好话,你们可是弄错人了?”
回纥头领呼喝着左右将驿站的间屋子都堵了,一面却又不嫌武元衡啰嗦碍事似的,一把揪起他的衣襟:“你既是唐人的官,便去告诉你们的皇帝,当年你们的振武将军杀了我们的族人,今天我们回纥人也要杀你们的大臣,以血还血!”
说着,他手一松,将武元衡扔在廊下,转头间,已见到手下踹开了屋门,拖出了只着中衣的李泌。
武元衡到底也是武氏子弟,自负出身清贵世家,乍见德高望重的李公教回纥人如此折辱,哪里受得了,当下一股冲天怒火燃烧起来,一骨碌爬起来,抽出腰间的佩剑便扑了过去。
这些回纥人都是弯刀不知饮了多少人血的高手,又怎会给武元衡机会,“仓啷”一声,武元衡的剑已被踢飞了出去。
被回纥人再次踩在脚下,武元衡仍高叫道:“你们若非要杀个唐人示威,杀我即可,我也是大唐贵族、马郡王的人。你们杀了李公,便是再无余地,两国若真的交恶,你们会有更多同族死在我唐军手下,你们怎能做如此愚蠢的事!”
武元衡这已经极为精简高效的劝说,依然是徒劳的。
回纥头领颇为不耐烦,心中暗骂一声。
倘若不是雇佣者明确的要求,凭他们这队人马的身手,直接血洗了客栈,又有何难。但雇佣者一定要留个活口,正如当年那个张光晟杀掉数百回纥人后,仍然留了一个人北归报信,最好还是一同住在官驿中的唐人。
然而,就在回纥头领要做出最终的指令时,他身后本是关着的驿站木门突然被撞开了。
瞬间,竟然闯进来十余名持着兵刃的军士。
“尔等作甚!”唐人军士们喝斥道。
回纥人陡遇变故,齐刷刷地往他们看去。
踩着武元衡的回纥人这般一走神,他脚下的年轻人已经突然发力,挣脱了困境,在电光火石间抓起地上本属于自己的剑,想都未想,便向抓着李泌的回纥人胸口刺去。
利剑比果然比任何喋喋不休的口舌劝说都有效果,却也更易引发失控。
回纥人惨叫倒地,武元衡终于得以仗剑护住李泌时,回纥头领却用回纥语怒吼一声,挥舞着刀向他们砍来。
他顾不得再留武元衡的性命,更顾不得突然闯进驿站的是何方来头,他只知道,必须立即结果眼前这白发苍苍的大唐重臣的姓名。
武元衡像发了狂一般,胡乱但迅速地挥舞着佩剑,声嘶力竭地喊道:“救李公,救李泌!”
几乎同时,他耳边响起一阵兵刃对战和呼喝斥骂之声。他在极度紧张中,听到两种不同的唐语。
“杀回纥人!”
“留个活的回纥人!”
后一句来自李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