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结赞瞧了一眼委顿在地、抖成筛子般的汉人嗢末,到底自高身份,决定不予行刑。
“殿下,老臣我听你的。凉州冲现下是你在统管,冲内的奴隶该怎样处置,确实应由你说了算。不过,我也要提醒你,优秀的猎手从来不对狐狸心软。你对唐人,也莫太心软。”
阿眉微微欠身应礼,继而面无表情地揣了唐人嗢末一脚:“回去把我大蕃袍子,穿上!”
尚结赞等人随着阿眉,进入凉州冲的府衙中。
冲眼一瞧正堂陈设,尚结赞的眉头又拧了拧,不过很快解开了。
“殿下到底在长安住了多年,俨然已是大半个中原人。本论一到你这厅堂之中,恍然就如武周年间出使长安、住进四方客馆时的观感。”
阿眉面色仍是平静无澜,浅笑道:“哦,武周年间,我阿母都未曾出生呢,大论就已是我大蕃赞普倚重的使臣。既如此,大论应也看到,彼时的唐境之内,尤其长安洛阳那般的京都,从天子到臣民,都甚好胡风,街市中唐人着胡衣,屋舍内唐人用胡具,比比皆是。饶是如此,也未见胡人就真的在两京,翻出几许浪花来。”
尚结赞讥诮道:“唐人有句话,叫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。他们的天子当年倒是骄傲得很,自命为天可汗,不仅不在意胡人渗透他们的饮食起居,还由胡人带兵统将。结果呢?安史之乱难道不是一个胡人掀起的吗?这难道不叫滔天巨浪?”
尚结赞的年纪,能做阿眉的祖父,何况位高权重,说的又确有几分道理。阿眉于是俯首应道:“大论说得是,吾大蕃当引以为戒。”
她说完,招了招手,一个年长些的唐人侍女忙退到厅外,似去张罗。
那是去岁初,太子妃萧氏送给阿眉的宫人,叫筝娘的,陪伴着阿眉经历萧关收军、攻打长安、又与唐军反目的岁月,最终被阿眉留在了身边。筝娘如今也已左衽蕃服,看起来在凉州冲的衙府中,竟比赞普赏赐给阿眉的吐蕃侍女地位还高些。
很快,在筝娘的率领下,丝路上但凡能见到的各种新奇吃食,都由仆人们恭恭敬敬地摆到了尊贵的大论尚结赞和他的随从们面前。
另有一小队女乐伎随着筝娘进来,跪在下首的毡毯上,开始弹奏与吟唱。
“国使翩翩随旆旌,
陇西歧路足荒城。
毡裘牧马胡雏小,
日暮蕃歌三两声。”
琵琶声幽,曲笛声咽,歌伎和来的唱腔,则因人声低回婉转的复杂,更显苍凉。
挺着胸膛坐在上首的尚结赞,多年奔走于唐蕃之间,再未受过中原诗赋的教化,也听得懂歌词里的悲怨之义。
他顿时面有不悦,口气犹如结了霜:“殿下是天神赞普的骨血,此前无论奉天促盟还是领军东进,亦或出使长安讨要安西北庭,都颇有我大蕃公主的勇武风范。怎地眼下被授凉州大冲的通颊,威风抵过茹本,听的却是如此哀哀戚戚的歌子。”
阿眉抿了口酪浆,不紧不慢地对乐部奴伎道:“换王翰的词。”
歌伎忙俯身称是。
琵琶和笛子重新奏响,曲调和先头一无二致,歌伎开口唱的却大不相同。
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
欲饮琵琶马上催。
醉卧沙场君莫笑,
古来征战几人回。”
尚结赞拍手道:“这个写得好,有几分我大蕃勇士的豪气。”
阿眉道:“大论,歌伎唱的,都是凉州曲,故而调子听起来一样。开元年间,唐人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,搜罗了西域的乐谱献给唐天子。唐人喜爱这些曲子,你也填词,我也填词,便一概叫做凉州词。”
尚结赞“唔”了一声,正色道:“殿下,这凉州的曲子歌子,确实好听,但赞普可不是让殿下将凉州冲变成逻些城的戏台子呐。”
(ps,河西走廊,当年汉唐帝国军事行动波澜壮阔的舞台,如今的甘肃,是作者最喜欢的省份没有之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