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明宪踏进皇甫宅院时,只看到姐姐宋若昭一个人在厅中坐着。
与此匹配的氛围是,周遭总体来讲是安静的。
管家赵翁和明宪打了个照面又出去了,听他吩咐小厮的话,似乎是让他们去太仆寺核对、领取朝廷分发给三品官身人家的米粮和布帛。
曾经有着深厚情感的主仆,若他们实则都是心软而本分之人,彼此之间爆发过的龃龉,也比较容易随着白驹过隙的时间流淌,而烟消云散。
赵翁当初因明宪那有些冒进的婚姻大事,向若昭报警,而引来明宪的不悦。然而后来,随着若昭的顺利生产,以及王府孺人波澜不惊的后续命运,赵翁这位宋家颇有资历的世仆,很快就表现出了与小主人和解的姿态。
今日,赵翁的眼神,在明宪出现后,又多了一丝镇定。
郭媪则抱来了四个多月大的讱儿,给明宪看看这位小外甥。
妇人之间关于婴儿的讨论,几乎是万试万灵的缓解紧张惶恐情绪的好办法。
宋若昭既不虚弱也不亢奋地看着她们。
她这平和的神情,并非一种骤闻噩耗的失常呆滞。
事实上,只有她自己知道,在从秋初到冬至的这段时光里,她常常做些丈夫战死疆场的噩梦。
清醒的时候,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绪,但睡眠,却是上天耍弄凡人的一个广大舞台。
四更天的惊醒中,若昭终于无法遏制地思念起丈夫来。她确信,自己的心,至少还有一大半在丈夫那里。
征将与思妇这样诗歌中常常出现的主题,如此深入人心,必也因为那本身便来自人性的淋漓表达。若昭在黎明的微曦中,忘了那些对于丈夫的疑虑、失望、无奈乃至一点点鄙夷的情绪。她一遍遍回忆起的,是那些有限的令自己情动的画面。这种方式,足以让一位孤独的但仍怀有希望与相思的年轻母亲,去对抗刚刚侵犯过她的那些噩梦。
由于已经在梦境中直接面对过最为极端的音讯,所以,当丈夫只是成为吐蕃人的俘将的消息传来时,若昭,的确没有表现出慌乱崩溃的姿态。
第一时间来到皇甫家的信使,太子妃萧氏的宫人也好,李泌的世仆也罢,都透露过,从灵州的邸报所言来看,设伏的吐蕃首领,是丹布珠公主。
若昭沉心静忖,更觉得,丈夫未必就遭大难。倒不是因为阿眉那曾经有三分没半两的暧昧,而是,若昭思量,吐蕃如今到底不是鼠目寸光的小聚落,俘获一个并非岌岌无名的唐军大将,保不准是为割地约盟做筹码。
但皇甫宅中,肯定有一位慌乱崩溃的妇人——珩母王氏。
若昭心里,眼下的局面好过噩梦中的画面,而王氏的感受则完全相反,天哪,怎地好端端的美梦又要成为镜花水月,自己怎地又要面对凶险的命运。
如此勇武优秀的独子,帝国最年轻的栋梁,令门楣光环显耀的名将之后,朝廷一定不会坐视其身陷虏营。帝国边疆,这些年来挤着恁多能打蕃子的将军们,圣主随便点出哪一个,定能将儿子救回来。
珩母王氏虽未痛哭流涕到气窒,但她揪着儿媳若昭,不断地重复同样的问题。
“邠宁的韩游環会去救彦明吗?”
“凤翔的李晟会去救彦明吗?”
“灵盐的杜希全快回本镇了吧?他一定会去救彦明。”
“若昭,不如你现下就去见见李公泌,看他可有救彦明的法子?”
宋若昭并未报以同样成色十足的慌乱来回应王氏,很快就令王氏勃然大怒。
她悲叹,自己的儿子,怎地娶了这样一个性子凉薄、整日里不知在想什么的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