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听到塔娜在屋子里悉悉簌簌地翻着什么,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和院门咿呀轻响,又似乎从外面锁上了。
玄武拿头抵着墙皮,透过窗棂看到东方天际明亮闪烁的长庚星。他在想,阿翁那样的善人,虽教恶人们烧死了,但,是不是也已经升往仙界,管着几颗星星?
……
伴着晨曦,坊禁大开后,戴着浅黑浑脱帽、一身黯淡胡服的塔娜,首先往东北方向的西市走去。
离西市的开市鼓尚有两个时辰,但商人们皆是因利起早的勤快性子,东升旭日的晖光里,西市外墙边,人和牲口,车和货物,挤挨在一处。
货主们三两相对,手捧冒着热气儿的蒸胡饼,边吃边交流着生意经,胡茬上挂着的羊油,教太阳一照,亮晶晶的。
塔娜溜着眼睛寻了小半圈,终于心头一喜,疾步走到一位长袍老胡跟前,用粟特语唤了他一声,躬身致礼。
老胡正在清点今日要运入西市铺子中的器皿,回身一打量,认出了这打招呼的女子。
“塔娜!听说你遇到好心人,帮你脱了奴籍,教你嫁了个唐人男子?你过得可好?”
老胡笑呵呵地问道。
他已在长安城靠经商扎下了根,只是仍会在丝路上跑货,当初他的商队与贩卖塔娜等男女奴仆的商队同行,这心善的老胡,常和同队的族人,给这些一路上吃得还不如牲口的男娃女娃们,接济些干粮。后来塔娜入了长安胡肆,偶尔得了主人恩准,还来西市探望过这老胡。
塔娜知道,自己成了皇甫珩的别宅妇后,见不得光,关于自己的去向,自然任由编造。
塔娜作了欣然的模样,浅笑应着:“唔,家中阿郎,对我不错。阿翁,昨日这西市周遭,可有什么缉盗拿人之事?”
老胡想了想,摇头道:“不曾听说,太平得很。”
塔娜漫不经心道:“那便是邻人听错了,无妨。”
她眼睛扫到老胡身后的骡车上,堆得高高低低的器皿,旁边还站着三四个与自己同样栗色卷发、蓝眼睛的胡人小郎,登时有了主意。
她递过本挽在臂上的包袋,向老胡道:“今日恁般早,乃是为街东一位贵宅夫人采办,阿翁从前对塔娜有恩,这笔买卖定然是给阿翁做。这半贯是定钱,阿翁帮我挑些好看体面的盘盏壶杯,派个小郎赶车随我将货送去。”
老胡闻言,这好的买卖,岂会不应,当即喜洋洋地张罗遴选,挑了十余件上好的器皿,拿软麻布妥帖包好,码在车上。
正忙碌间,众人忽听北墙方向一阵喧哗,似是有武侯的身影。
塔娜心里警惕,往墙根阴影中靠了靠,装作检视的模样。
“棺材,你们谁是卖棺材的?”
“他娘的,这才什么时辰,城里的凶肆都还没开张做买卖呢,大理寺倒急着往外抬死人了。”
“阿兄莫抱怨啦,大理寺丞虽只从九品下,却是三曹中人,只怕京兆尹也得给他几分面子,你我不过是守武侯铺的,活该被他们使唤来做这哭丧事。”
“呵呵,武侯铺怎么了,武侯铺天天除暴安良,百姓有难,找武侯!哪像他大理寺,只怕除了门前的石头,里里外外没一个干净的地方。”
武侯正骂骂咧咧,已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买卖人,殷殷勤勤地迎上去,唱个大喏,恭敬道:“两位侯爷要替大理寺买棺材?小铺有,只是,这西市还未开门,无妨无妨,爷在此地稍歇,小的这就叫人从家中拉一口出来。”
武侯一听,唷,这做棺材买卖的当真不容易,家里头看来须得时时停着几口棺材,也不嫌晦气。
上佳的解气方子,就是看到有人为了讨生活,比你还惨。
武侯们这般一想,释然不少,其中一个和悦了些口气,对那做棺材买卖的货主挥挥手:“快去办,听说死的犯妇是个王府的妾,抬一口像样些的过去义宁坊大理寺后门,棺材板莫太薄了。”
一束阳光,抖然越过墙顶,扑到了塔娜的脸上。
她吓得狠狠一哆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