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五,依据习俗,出嫁的女儿要与姑爷一同回门,向父母拜年。
然而,长安朱雀大街东面,安仁坊的李晟宅中,一些资格老、嘴巴碎的仆婢们,开始议论纷纷。
西平郡王李晟,在对吐蕃的会战中,接连取得了汧阳和摧沙堡大捷后,得圣主恩典,回长安述职并领受赏赐,待开春再回凤翔镇。
这样难得阖家团圆的机会,李晟素来倚为左膀右臂的女婿,张彧,却没有出现在李家大宅。
“听闻,去岁初夏,九娘在凤翔嫁给崔郎君时,郡王给九娘准备的嫁妆十分豪奢,还在京中给崔郎君寻了一处靠近皇城的好宅子。当年五娘出阁时,何曾这般风光过?那崔郎区区一个慕客(幕府僚佐),才二十出头,郡王竟这般抬爱,想来张侍郎定是咽不下这口气,故而正月里也不来拜年。”
仆婢们窃窃私语,自以为是地总结大姑爷张彧和小姑爷崔枢之间结怨的缘由。
李晟儿子多到可以组一场马球赛,女儿却只两个,分别行五和行九。
五娘所嫁的张彧,多年来跟随岳父李晟出生入死。无论牵制朔方军李怀光,还是平定朱泚之乱收复长安,抑或操作北苑鸿门宴一箭双雕地打击了尚可孤和吐蕃人,张彧,和大舅子李愿,始终是李晟信赖倚仗的左膀右臂。
而九娘的新婚夫君崔枢,不过是个刚刚进士及第、被辟为凤翔镇幕府僚佐的文士。
除夕天气晴朗,但到了正月里,鹅毛大雪却纷飞而至,仿如那些“自古美人如名将、不许人间见白头”的悲戚句子。
李愿陪着父亲立在廊下。
父子二人沉默着看了一忽儿雪景,李晟终于开口道:“我打了一辈子仗,以为自己心硬如铁,老天却在笑我托大。谨望(李愿的字),近来我总是梦见那个吐蕃将军,捂着脖子瞪着我。你阿父我,战场上杀过多少人,何时被死鬼缠过?看来,同样是杀人,光明正大地两军对垒,和阴谋诡计地暗害无辜,在老天爷的心里,不一样,太不一样……”
李愿忙道:“当初在禁苑用计,是情势所迫。尚可孤有拥立韩王、灭我李姓神策军之图,难道阿父坐以待毙?至于那琼达乞将军……吐蕃乃虎狼之邻,岂可坐视其因区区助战之功,我大唐就将安西北庭与之?琼将军,只是出现在了错误的时间,错误的地点……”
李晟侧过头,绷着嘴角看了儿子一眼。
长子李愿,和幼子李愬,是李晟如今最看重的两个儿子。延光公主的巫蛊之案中,李愿硬生生藏下郑注之事,密报李晟后,李晟也认为,彼时情急,他李家不被张延赏制住,亮出爪子挠他一下,是明智之举。
待到太子李诵储君之位得保,李晟和李愿的心,稍稍定了些。
不过,刚刚过去的冬天,女婿张彧的离叛,令李家父子如坐针毡。
李晟和李愿明白,自己的好女婿张彧,哪里是因为和连襟崔枢争风吃醋才与李家断绝了往来。
朱泚之乱平定后,张彧为京兆尹,自兴元末到贞元初,表面上因了泰山大人李晟的功勋,很得圣主恩沐,眼看着也是奔了兵部尚书甚至门下侍郎的位子去。不想张延赏离蜀进京,没多久,张彧迁为工部侍郎。
这和贬官有和区别。
张彧心火缭绕,急急来找大舅爷李愿诉苦,指着岳父能替自己转圜转圜。尤其到了去岁,镇守两浙的节度使韩滉回朝做了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(宰相实职),张彧迫李愿迫得更紧了,道是韩滉与李晟乃多年故交,如今又是正牌宰相,压得张延赏一头,岳父真该为了女婿的前程,去求一求韩滉。
李愿开导张彧,言及李晟因功高震主渐受主疑外,又以自己也不过任个虚职为例,劝张彧莫要在这敏感时期为李家带来麻烦。
张彧勃然大怒,此后再也未来找过李愿。
“阿父,儿子在朝中的人,传来消息,妹婿转投了张延赏,阿父得了摧沙堡大捷后,在御前进言阿父不救盐州、只为贪功的人,便是妹婿。”
李晟叹口气。
“谨望,你是个孝子,阿父知道。但这官场上,父子反目,翁婿成仇的,还少了么。只是从今往后,苦了你妹妹。”
李愿亦面色黯然。
正相对无语时,仆婢来报,九娘和姑爷崔枢到了。
李愿听到一个“崔”字,忽然想起一事,向李晟道:“父亲,年前儿子在京中宦员间走动,听闻秘书少监崔汉衡,最近竟然去了两次延英殿,还是和张延赏一起去的。”
李晟心中一紧。
崔汉衡是唐蕃清水和盟的主导使者,这位出自博陵崔氏的帝国外交家,在唐蕃关系因圣主拒予吐蕃安西北庭后,始终沉寂,如今,又要被起用了?
李晟想了想,对李愿道:“圣主虽然下旨,念着开年之际不会有边患,允我在长安住上两月,但我过了上元节,便要回凤翔,免得叫圣主疑心我一个边将,久留京城,是不是又要结交朝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