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一缕风,塞上云雨骤。
韩滉病逝的消息,传到大唐西北边境后,各镇莫说神策行营,便是本藩镇的将领们,也意识到,朝廷对吐蕃“趣使进兵”的方针,怕是要变。
因为,朝廷中,管钱和管事的人,都会换了。
“李司马,去岁蕃子打过来的时候,本官是跑得快了些。那也怨不得本官。那杜希全是堂堂的灵盐一镇之主,在西边城高壁坚的灵州都没挡住,南边的李晟又不来驰援,我这盐州城年久失修的破落样儿,硬要和尚结赞亲自领兵的蕃子精兵拼命,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呐!”
二月里又带着出逃的人马,从避难之地鄜州回到盐州的刺史,杜光彦,皱着眉头,语气凝重地和司马李升念叨着。
李升谦卑附和道:“杜公爱民如子,爱民如子。去岁吐蕃军来袭,杜公不贪边功,适时撤走,保得我盐州守军的精锐力量,又避免盐州百姓受战火屠戮之厄,实乃明智之举。”
杜光彦盯着李升:“李司马,当初老夫留下你迎客,哦不,迎敌,你心底,没有怨恨老夫吧?”
“杜公哪里话!”李升起身作揖道,“下官这样一个教圣主厌弃之人,能蒙杜公于盐州收留照拂,不知怎生报恩。吐蕃人打过来,下官既是盐州司马,迎难而上乃职守所在。再者,下官左右已是戴罪之身,出面去和吐蕃人打交道,不论朝中飞语如何,总好过这城下之盟的骂名,泼在了杜公身上。”
杜光彦点头,那张蒸胡饼似的白胖脸上,堆簇起满意的笑容,一边示意李升坐下,一边诚然道:“李司马真是仗义,也比老夫我能耐大。说来,蕃子这回取下我盐州城后,似乎比以往要收敛些,老夫瞧着,彼等在城中不像贪戾劫掠过的情形。想来李司马破费了些心力与那尚结赞周旋。”
李升闻言,适时地露出并不刻意谦辞的得意,剑眉微舒,双眼周围虽已显露岁月布下的痕迹,眸光中的英朗之气仍灼灼引人。
杜光彦心中也难免暗自嘀咕,我大唐公主虽行止无状了些,眼光当真不俗。这样进得殿堂、也入得沙场的不凡男儿,倒也未逃出公主的网罗。
杜光彦有心感念李升,堂中此刻又无他人,不禁放开了些,直言道:“李司马,你本非池中之物。可惜公主殿下忒也急躁了些,竟又犯下大不道之罪,断了李司马的回京之路事小,就怕圣主余怒未消,忽地又想起你彼时也侍奉过公主,你可有想过对策?……司马莫见怪哈,老夫行伍出身,性子耿直,一心为司马前程忧虑而已,绝无鄙薄之意。”
又被提起大好男儿媚附徐娘的污点,李升却浑无尴尬不悦之色,反倒在听完后,坦荡地笑笑,向杜光彦拱手道:“杜公这番话,委实是将升不仅视作下属,而且当成兄弟了。今日,升也正要将此事,与杜公说说。”
“贤弟但讲无妨。”
“下官在长安时,与崔汉衡崔公交情不浅。去岁神策军制将皇甫大夫被俘时,下官主动请缨出使蕃营,会一会那尚结赞,不瞒杜公说,也是想走崔公的路,为唐蕃和盟立上一功,不求折抵旧罪,但求圣主心软、舍不得白绫毒酒送到盐州。”
杜光彦面色一凛,唬道:“贤弟言重了,何至于此!”
李升却继续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道:“杜公请想,吾等得圣主赏赐一官半职之人,不管穿的官服是何颜色,要保平安,须懂得为圣主分忧,对否?若无此本事,甚至还颟顸暴躁,教圣主忧上更忧,那么,白绫宣下,或者官军讨伐,也是迟早的事。”
杜光彦眼珠转了转:“唔,是这个道理,想那崔宁、李怀光……不说他们了,那依贤弟之见,圣主如今,对蕃子是打是和?”
李升却仍不紧不慢道:“两国之见,攻伐也好,议和也罢,皆离不开人、钱二字。吐蕃人占领我盐州城,又在岁初撤走,乃因彼等,在国力上无法承担陇山以东诸城池的给养,在战力上则确实忌惮李晟和浑瑊,或许还有蜀地那韦皋的本事。再者,我大唐这边,韩公入朝为相,当家理财,故而,就在两个月前,朝廷发来西北各边镇的邸报,圣主的意思,还是‘趣使进兵’四个字。然而,世事无常,韩公突然西去了……”
杜光彦在中原疲弱和吐蕃骚扰的情势中求生数年,最是明白打仗要花钱的道理,叹口气道:“韩公真是一代贤臣啊,非吾等藩镇武夫出身之人能比。都说韩公给朝廷弄军饷,比当年刘宴还厉害,去岁他刚进长安做相公,灵盐夏绥的边军,就和神策军一样,领到了额外的赏赐。可惜天妒贤能。”
李升望着杜光彦,意味深长道:“变故骤起,不仅度支受挫,而且朝中将相纷争只怕又起。张延赏从前在蜀地也没少上贡,奉天之难出了大气力的,去岁又帮圣主办了巫蛊大案,还最晓得在御前骂几句回纥人出气,这般懂得为圣主分忧之人,韩公一走,首相的位子,不是他的,还能是谁的?”
听到此处,信奉能混就混、装傻充愣的人生哲学的杜刺史,也起了分析官场风云走向的兴致:“老夫明白了,那李晟,要倒霉。将相不和,还没钱,怎么对外用兵?”
李升恭维赞道:“杜公目光如炬啊!”
杜光彦红光满面,客套道声“哪里哪里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