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秦中花鸟已应阑,
塞外风沙犹自寒。
夜听胡笳折杨柳,
教人意气忆长安。”
凉州七里十万家,胡汉遗民在断断续续的琵琶声里,唱了两个月的盼春之曲,终于迎来了迟迟春日。
阿眉踏过城中翻滚如轻羽的杨花柳絮,来到西边一座崭新的寺院前。
凉州成为吐蕃统治下的一个冲后,笃信佛教的赤松赞普要在凉州也建造如桑耶寺那样的“拉康”(拉康,藏语神殿的意思)。
此刻,这座拉康的殿前空地上,僧侣和信众们正在观看“羌姆”。(羌姆,藏语舞蹈的意思)
一个戴着金刚面具、身穿软甲战袍的僧侣,手持法器,与另一个戴着骷髅面具的僧侣,踩着虚空的步伐,在扎年琴、海螺与长鼓的伴奏下,表演斗法场景。
阿眉绕着人群外围,走到一位白色法衣的吐蕃老者身旁,轻声问道:“译师,他们跳的是什么?”
“哦,公主殿下,他们跳的,是一个故事。相传,莲花生大师来我吐蕃初传佛法的路上,遇到了苯教派来的魔鬼。魔鬼挥动刚杵,向莲花生大师射出了无数锋利赛过箭矢的冰凌。莲花生大师念起咒语,将这些冰凌幻化成了一汪湖水,淹没了魔鬼。魔鬼挣扎着要逃离湖水,莲花生大师又作法,令湖水沸腾,煮烂了魔鬼的皮肉。最终,那具骷髅臣服于大师,大师也接受了他的忏悔,准许他脱离苯教,成为佛教的弟子,化身成一位精灵,守护着天葬台与墓穴,为陷入迷津者指点归善之路。”
为阿眉侃侃解释的老者,叫毗卢遮那,是当年赤松赞普弘扬佛法、修建桑耶寺后,由莲花生大师招收的七位吐蕃弟子之一。
毗卢遮那受戒出家,被赞普派往天竺学习经文。他回到吐蕃后,遇到吐蕃国内反佛教的苯教势力复兴,赤松赞普为了保住毗卢遮那的性命,只得将他流放。直到赤松德赞彻底确立了佛教在吐蕃的地位,毗卢遮那才被接回逻些城继续译经,并于去岁来到凉州,帮助兴建佛寺。
阿眉边听边看,直至羌姆舞蹈结束时,才对毗卢遮那道:“在我小时候,并未看过这样的舞蹈,也未听过这样的歌唱。我的母亲,常为我唱另一首歌谣。”
“哦,公主还记得那首歌谣吗?”
阿眉点头,启口轻唱:
“什巴宰杀小牛时,
砍下牛头放山上,
所以山峰高耸入天。
什巴宰杀小牛时,
割下牛尾放路上,
所以道路弯曲如线。
什巴宰杀小牛时,
割下牛皮铺大地,
所以大地广阔如毯。”
回忆寄情的色彩并不浓烈,仿佛吟诵这首歌,实则已经成了她弯弓搭箭、骑马掣缰的本能一般。
毗卢遮那大师垂着双目听完,平静道:“殿下所唱的歌中,什巴,是一位牧神,他对于人间的恩赐,形成了山川大地,也带来了富饶的生活。但这,既非苯教的看法,更不是我们佛教宗义。”
阿眉黯然:“是的大师,我母亲,她不应属于我大蕃的任何教派,她活着的时候,被迫信仰的一些东西,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。”
“殿下,我能感到你在这样说的时候,心中隐幽的怨火。然而,真正的信仰,并不逼迫人们来皈依,更不会因人们另有所投,就不许他们发声,甚至对他们迫害与杀戮。或许你母亲有偏见,又或许你母亲身边的人并未真正明白佛法,才以错误的方法加深了你母亲的痛苦。而实际上,我们的教派是开放的,信奉众生平等,不可彼此戕害。智慧是我们知悉万事万物本性的‘眼睛’,慈悲则是我们宽以待人的菩提之心。我们靠感化来获得信众,信众则依靠修行来断灭妄见,获得超世的智慧。”
阿眉不置可否地笑笑,并无发自内心的尊敬神色予以回应。
她的父亲,赤松赞普,是一个在王室成员和众位大臣前,表现得无比虔诚的佛教徒。但在阿眉眼中,父亲的许多行为,都与毗卢遮那大师所宣扬的,背道而驰。这是她从自己亲身经历中得出的最为朴素的结论,也并不相信未来会有所改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