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时末、未时初,是长安城的西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。
中书舍人陆贽,从临时所雇的马车跳下,进了那红漆里泛着乌油油光泽的大门后,先挑了一家有临街窗栅的饼肆坐了,开始吃午食。
陆贽十六岁进京入国子监,十九岁春闱进士及第。
十九岁这个年纪,就高中进士,无论在帝国哪个年号下的时空里,都是一件了不得的荣耀。即便陆贽本是一个县令的庶子,又来自南方,京中那些嗅觉灵敏的中下层文官和半吊子文士们,依然立刻向他投递来交谊的名刺。
然而陆贽在等候吏部选任的期间中,却常常避开街东萦绕的那股虚浮伪作的所谓贵气,来到西市中,一坐就是大半日。
他对这个教许多读书人故作鄙视疏离的地方,颇感兴趣。
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年轻的陆贽,在弥漫着臭烘烘的驼马粪便气味的市集中,渐渐熟悉了自命清高的文人们和老实巴交的农人们,不愿或无力弄明白的商贾规则。
那一年,也就是大历八年,坐在西市中的陆贽,很快就听到了禁中传来的惊人消息。
统领禁军、风头眼见着超过太子李适的郑王李邈,暴毙而亡。紧接着,代宗皇帝诏令,郑王李邈唯一的儿子,李谊,由太子李适收为养子。
十五年过去了,陆贽望着食肆窗外川流不息的人马,阅读着那些货栈前元气满满做着交易的买卖双方,以及他们各自眼底来不及掩藏的狡黠神情。
陆贽不由感慨,任何交易,无论出现在朝堂禁中,还是出现在江湖市井,都是有风险的。当年的太子,如今的圣主,或许将要因自己允可的交易,面临新的危机。
一阵喝彩传来,打断了陆贽的思绪。他循声望去,原来是一家新的鞦辔行开张,门口自是比别家更为热闹些。
为官,亦是如此吧?
从来,天子跟前的新臣,就像这西市的新铺子,以惊人的速度闪亮登场。与客人们的需求总是日新月异一样,仓惶避祸中和大乱余生后,天子的心思也会发生令人乍舌的变化。
陆贽越发庆幸自己当初听了李泌的话。李泌在大厦将倾之际,被天子从杭州召至御前,在其后的许多紧要关头,皆挺身而出,自然地形成“李进陆默”的局面,以期保护陆贽、为他将来入相,留下空间。辞去视草学士的清要之职,也是李泌对陆贽的建议。中书省舍人院被誉为宰相摇篮,那是安史之乱前。自从天子仰仗内廷学士知制诰后,舍人院就成了外墙那头一个一言难尽的机构。
却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以韬光养晦的机构。
陆贽数次请辞,德宗皇帝只得将他从内廷调到外廷的中书省。
巫蛊之案后,太子李诵的身体,忽然又好了起来,一个明证大约是,少阳院里,接连三四个良媛奉仪有了身孕。德宗皇帝听说了,一面令韦贤妃好好赏赐少阳院、嘉许太子绵延皇嗣有功,一面又诏嘱陆贽不当值时,须去内廷教导皇长孙李淳。
曾经在奉天之难时红得发紫的陆学士,渐渐成了进出大明宫诸僚口中的,闲臣。
陆贽啜着煎茶,忽地,看到一个葛巾老翁,从十字街上匆匆而过。
他闭上双目,养神片刻,起身结了饭钱,踱着步子离去。
……
这间屋子不大,堆满了银质的器皿。
陆贽知道这些器皿的主人,来自一个本身不以武力著称的民族——粟特。他们是天生的商胡,是丝绸之路上勤勤恳恳的买卖人、传教士、通译者,他们为帝国的都城输送了大量精美的器物和容光焕发的美人。他们这个团体,唯二的污点,一个是为那个叫安禄山的杂胡叛将提供了起家的资财,另一个,则是成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回纥商团在长安的助手。
但陆贽此刻,无暇先入为主地点燃心中的戒备。他方才进门时,与守着外间的胡人小伙计打问,那小郎却一脸懵懂,直至从里间走出一位卷发蓝眼的胡人娘子,用粟特语说了几句,小伙计才如释重负,露出殷殷的笑容。
“郎君请里边选货,都是吾族上好的手艺。”她用纯正的唐语说道。
铺天盖地的银灯、银盘、银杯和银壶,亮堂堂犹如千百面小镜子,映着陆贽面前这个绞着双手、低着脑袋的胡姬的身影。
“塔娜,这是陆学士。”
赵翁轻声对塔娜道。
此前从赵翁悄悄的拜访中,陆贽知道,宋若昭被自己的丈夫看了起来,能出门的时候,只怕已是去奉天随军的路上。赵翁是令陆贽放心的人,因为他与其说是皇甫家的官事,不如说是宋家的世仆。皇甫珩去奉天统领神策军行营,必要过冬,来西市采买皮货,成了赵翁出府的堂皇理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