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这个胡姬……
陆贽打量着她。
塔娜迟疑了片刻,终是将自己颇有些复杂的身份说了。
一年前,宋若昭在将幸存少年玄武送走后,便和蔼但直率地问过她,可是与自己阿郎有什么关系。塔娜虽无隐瞒,坦白的时候却也是小有讶异的。若昭倒淡然,没有与她卖关子,告诉她,节窍在于,她身上的苏合香气味,与自己夫君袍子上的,一样。塔娜不认为皇甫夫人会因此而转变对于事态的看法,不过,她坚持,皇甫大夫,就好像她从前的那些客人,高振才是她真正纳入心底的人。
她当初这句话,照理来讲,是会冒犯夫人的,夫人却悲悯地看着她,沉沉叹口气,不愿再多问。
此时,陆贽得知这胡姬的渊源,再将这胡姬的交代听了,一时也陷入沉吟。
他才三十来岁,已有侍奉御前多年的经历。那不是在含元殿或者宣政殿上的常朝谒见,而是在黄昏甚至入夜的延英殿里,立在离圣驾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,听着天子低沉而焦虑的声音,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讯号。
那些阴谋和阳谋,如鸦鸦而来的乌云,在大部分时候,压得座上天子暴躁而趋于失控。渐渐地,陆贽不无悖逆地想,其实有许多乌云,是圣主自己挥袖招来的,也本是历代君王既得其位、便不得不面对的汹涌波涛。
腹诽归腹诽,陆贽这样骨子里的纯臣,思辨的底线,也不过就是建中年间藩镇叛乱四起时,上表将天子扎扎实实地劝一顿。除此之外,他自负孔门最坚定的弟子,愿意用毕生证明自己的忠贞。
但李泌回陕州之前的警示,言犹在耳,面对李谊时,千万小心。
陆贽和缓了语气,对塔娜道:“仅凭普王那家奴的只言片语,眼下亦难知晓彼等意欲何为。皇甫大夫往奉天城领兵后,普王那家奴必去你处更勤些。你可想法,再套问套问他,平素帮普王奔忙中,有否兵丁之事。”
塔娜点头,低声喃喃:“奴必尽力探得,但求能为高郎昭雪。”
一旁的赵翁,又向陆贽道:“陆公,大娘子嘱老仆转达她的忧虑。当年秦王于玄武门发难、袭杀太子与齐王,其底气源于典兵既久、在军中有些威望,发动兵燹后,京外的府兵无甚太大异动。然而在玄武门之变前,齐王已有欲借突厥南下侵伐之际除去秦王兵权的意图。而那位私侍延光公主的李司马,最近成了和蕃使团中的一员。”
塔娜闻言,插话道:“陆公,高郎与夫人先后匿下的那叫作玄武的少年,也提起,公主的家奴杨五郎,是照了李司马的吩咐,借宋孺人之手,为公主传递蛊毒压胜之物。”
陆贽心头一动。眼下时局,纵然与高祖武德年间有大不同,可李谊若真的要反,必也绕不过去一个坎——普王府不过区区百余甲士,就算皇甫珩于奉天起兵相应,也不过四千胡骑,李谊又无在任何一个藩镇统兵的资历,他凭什么反?
吐蕃与大唐和盟已箭在弦上,纵然李升实则是普王李谊的人,吐蕃为何借兵给李谊?
难道李谊暗结回纥人?
陆贽不由又想到,李谊的正妃,恰是郭子仪的外孙女,然而汾阳王郭家在朔方故地的势力早已土崩瓦解。再说,圣主除了兵权,该给郭家的荣宠都给了,即使在泾师兵变中、朱泚亲自相邀,汾阳王第三子郭晞都誓死不从,郭家又怎会到了逐渐承平、郭暧之女还许给皇长孙李淳的今日,为普王的反心去从回纥人那里谋兵?
陆贽不是神,他亦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,获得灵府智慧骤生般的清明答案。
在一切都还是风吹草动之象时,他清楚,自己若是星夜驰往陕州战场,请了李泌到御前密奏圣主,只怕不但理不出什么头绪,还教御座上的天子疑心,他们是否伺机罗织飞语罪状,为太子铲除普王。
但陆贽亦没有分毫的退却之意。宋若昭与眼前这个小胡姬,带给他溢于言表的震惊。
如果没有经历过泾师长安之变,陆贽或许还不能相信,风起于青萍之末,最初蕴藏着灼灼心机的轻巧飞旋,在被忽视了多次后,终会酿成彪猛的大风。而芸芸众生中,有些人,或许被天选为那痛苦地发现端倪的报警者。
在这次密会的尾声,赵翁忽然嗵地一声拜倒在陆贽跟前:“陆公,大娘子想来,我家阿郎终是要入歧途了,她拉不回他,却怎舍得小郎君。阿郎不让大娘子带小郎君去奉天,许是因与普王约儿为质。大娘子求陆公,大祸扑灭后,若得在圣主跟前陈情,尽力留得小郎君性命。”
陆贽听了,愣怔着,亦生唏嘘。
他不免想起,当初在奉天城为这对夫妇的婚事做主礼,心下还认定了他们是般配的鸳侣,必会琴瑟和鸣。如今回望,那时城里的许多人,崔宁,太子妃萧氏,高振,都已不在,而这对夫妻,幸存下来,还有了骨肉,却不论接下来事端如何发展,他们都注定走向悲剧。
陆贽捧了两件在他眼中造型有些滑稽的胡瓶,出去结了银钱给那不懂唐语的粟特小郎,闷着头,先走出这西市拐角的货栈。
他走了一阵,听到街边卖毡毯的商胡,在闭市鼓快要敲响前,奋力地吆喝着:“美,便宜,比蜀锦还美,又比蜀锦便宜哩!”
不打草惊蛇,并不等于坐以待毙。
陆贽决定,此事必须让另一个人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