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殷上奏、辞去宰相之职的张延赏,突然一病不起。
六十一岁的年纪,照理来讲,并不算太老。就在两个月前,这位坐在内阁首辅位子上的相爷,还是神采奕奕的。
李晟刚刚被削夺了兵权、诏回长安,平凉劫盟也还未发生,张相公的日常,岁月静好。
岁月静好的人,往往容易作妖。自己吃着肉,看不到吃糠的人,不算什么,或者看到了吃糠的人、还对他表演砸吧着嘴嚼肉,也不算什么。最作妖的是,直接就让对方连糠都吃不上了……
数月前,张相公便做了这么一桩事。他见岁初韩滉死后,朝廷财政又捉襟见肘,便向天子建议,裁撤基层官吏,用减官缩俸之举,来弥补府库的空虚、军费的缺口。于是,贞元三年的初夏,朝廷从大面积削减县一级的官吏入手:“敕……诸县中等以上,留令一员、尉一员;下县,令一员。京兆河南府……四赤县(的)县丞、县尉,量留一半……其诸赤及畿县,每县留令一员、丞一员。”
县,是帝国的的血脉网络,县制,是王朝运行的基础,郡县治,则天下安。大唐的县令本就事必躬亲、十分忙碌,裁撤的诏令一下,底层吏员旦夕间被除职近两千人,从京畿到边疆,很快便道路訾谤。
平凉劫盟的突发,令张延赏骤然跌落深渊。他为了自保而不惜当朝鞭挞马燧。
而马燧这样叱咤多年的封疆大吏,又岂是佛心平睦的人物。马燧被削夺兵权、入朝领侍中之职后的第一件事,就是反过来弹劾张延赏媚上欺下、裁员太甚,以致举国怨叹、有损圣威。
紧随着马燧,京中御史和外州观察使等官员,关于减员招怨的奏疏亦雪片般飞进含元殿。
消息传到张延赏耳朵里,这位本就惶惶惊惧的相爷,终于垮了。
德宗皇帝派中使前往张府探望,又亲自传了御医来,听御医字斟句酌地禀报一番,天子的心中有了数。
德宗一直来都觉得自己是重情重义的仁君脾性。当年还是太子时,东宫侍官韦少华陪同出使回纥,受可汗挑衅鞭笞而死,德宗为这事恨了回纥人多少年?又譬如,人人口中都定性为奸相的卢杞,苛捐杂税恨不得把京兆刨去三尺地皮去,但那是为朝廷筹军饷呐,德宗就算被其他外相内相们盯在屁股后头进谏,也舍不得一丈白绫赐了去。
因而,想到奉天之难中,张延赏陆陆续续从蜀地运输物资的功劳,以及他在除去延光公主一事里出的大力,况且浑瑊也捡回一命,德宗皇帝不免犹豫,自己便这般将张延赏踢出内阁,会不会薄情了些。
好在张相公病得及时,没有让天子在拜将授相这样的大事上,太过为难。
贞元三年的六月,文武百官上朝时听诏,鉴于平章事张延赏病危,沉浮四朝、为帝国三代天子殚精竭虑出谋划策的老臣李泌,时任陕虢观察使、陕州刺史,终于从黄河边对峙淮西军的战场上,被天子请回长安,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,正式成为大唐帝国的宰相。
……
张延赏是在七月头上病逝的,德宗皇帝废朝为此三日。
但禁中除了宦官和内学士们,还有司天台的人可以通行无阻地直接面圣。
与上回星夜抢奏平凉大难不同,这一次,已从灵台郎升迁为司天台少监的裴如玥,选择的是辰时初求见圣主。
裴如玥出自河东裴氏。这也是个在隋唐名人辈出的家族,尤以政治家与军事家居多。
高祖时的宰相裴寂,是裴氏一族在本朝飞黄腾达的发轫人物。如果说裴寂的主要功勋,还在于诱使酩酊大醉的高祖李渊睡了隋炀帝在太原晋阳宫的宫人,从而逼得李渊不得不豁出去举兵,那么当大唐根基初定后,裴炎、裴行俭等裴氏子弟,则是真正凭着自己纵横朝堂、驰骋疆场的本事,彪炳史册。
家族中名卿贤相珠玉在前,自负颇高的裴如玥怎会胸中没有悸动。
像裴如玥这样来自著姓、却属于庶出的人,对于幸福感的判断,变得十分明确——他置身于帝国顶层的权力楼阙之下,少年时为自己设计的封侯梦想,越快实现,便越早登临幸福的彼岸。
在遇到普王李谊的邀约前,裴如玥表面上仍兢兢业业地仰望星空,好像长安城的清流、司天台的谪仙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心底如油煎火烧,戚戚的颓丧感几乎要将好好的一具男儿身湮没。他进出大明宫与省部台院办理公务交接时,偶尔看到那些绯衣宦官,甚至都会升腾起一丝羡慕。
而如今,有了一个不必阉割身体、只须阉割精神的方案,并且已然初见成效,裴少监更加坚定了勇往无前的信念。
随着日益接近那高潮的一刻,裴如玥常常会想起自己的老师。
即使义无反顾地踏入泥淖,裴如玥依然怀念着自己的老师。那位前任灵台郎,是一位君子,他仿佛就是为了与浩渺宇宙对话而生。这位君子或许也有着红尘男女都会有的情愫纠缠,但当无缘真爱之人后,他便成了一位断绝尘思、独行世间的纯粹星官。
不可否认,普王李谊是一位犀利的攻心者。
对于旧秩序的攻讦,是开创新基业的心念支持,这种当初招揽皇甫珩时的招数,李谊同样用到了裴如玥身上。
文臣和武将,读过多少书、杀过多少人,归根结蒂有什么区别呢?因为人心是一样的。拜李升的扎桩所赐,知晓许多神来之笔般的秘密的李谊,第一次与裴如玥进行隐秘的交谈,便提到了裴如玥崇拜的老师的离奇死亡。
不必李谊再往深里说,裴如玥便自动获得了结论。老师的盛年暴亡,是因为他爱上了应当服从于政治婚姻的宗室女儿。
太妙了,这为裴如玥的背叛主恩,提供了俨然正义的理由。
裴如玥由内侍引领进入紫宸殿时,没有想到,殿内竟还站着另一个人。
李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