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眉没有摘下面纱。
何文哲不足为虑,灵州之战是两年前,况且沙场对垒不是微观的对视,当时灵州城上焦头烂额的何将军,哪里就看清了吐蕃公主的眉眼?
阿眉只是觉得,与宋若昭见面,隔着一些什么,似乎更自然。
所幸,除了面纱,还隔着薛涛与蒙寻。
与阿眉一样,裹着保护色般的回纥长袍的薛涛,从高高低低的织物后走出来。
“陆学士得到夫人设法递送的消息后,暗中也知会了韦节度。只是,陆学士在长安,似乎对于普王如何举事,尚不得要领。”
听薛涛说完,宋若昭将目光投向阿眉。
“皇甫夫人,你莫看着我,你们说的李升,与那普王有何周详的计划,我一无所知。这个李升,与我打过的交道,只在赎回皇甫大夫一事上。夫人欲知其中关节,不妨问问自己的夫君?”
阿眉抚摸着搭在手臂上的一块官布,边说边抚着布上的回纥汗国印记,
若昭听这位亦敌亦友的女子,不待自己开口相问,便如此弹了回来,反倒觉得释然,和一丝惊喜。
若昭脑中,对于阿眉曾经的举手投足,甚至语气的细节,都记忆犹新,因而她能确认,此刻的阿眉,不是在演绎一种讽刺、倨傲、愠怒或者争辩的态度。
阿眉用了最有效率的语言,叙述客观事实。而令若昭惊喜之处在于,阿眉躯体里那种寒凉的沉郁,寡淡了许多。
前日与葛撒力一同牵着骆驼来到宅院送礼的,还有乔装的蒙寻。那个瞬间,当若昭明白眼前遮掩着面容的男子是谁时,意外和错愕无以言表。
但眼下见到阿眉,若昭感到,她的变化,并不仅仅因为上天将最大的欠债偿还给她。
一个人倘使无法从自悟走向自主,功名利禄与情爱疼惜要来救赎她,也难。
“不妨问问自己的夫君”——对于这句话,若昭却又只能苦笑,自己为着能站在这里,曲意违心的滋味,无法向外人道。
这便是多少人的现状,看别人的路清清楚楚,轮到自己唯剩唏嘘。道理都是越来越懂的,日子却过得不好。
只听薛涛又提了第二桩事:“夫人,吾等辗转来奉天,也不独独为了打探新的消息。夫人若要离开,吾等亦可想办法。”
若昭道:“随我来的那个胡人将军,是个厚道人……”
阿眉一听便明白了,淡淡道:“你不愿连累他,自可仍由他送回城。就算奉天城守卒查验森严,若我没记错,建中年间奉天之难,你向守军献过地隧之计,城里有地道。你今日既能出来,说明皇甫珩已经未将你看得那么紧了,你不妨趁他练兵之际,设法自地隧出城,吾等在城外接应你便是。”
阿眉说着说着,忽然发现若昭眼中闪过别样的感激神采,顿时生出几分不自然来,往立在一旁的蒙寻身边靠了靠,添了故作疏离的口吻道:“我答应了薛娘子来走这一趟,自会尽力,你快些拿个主意,莫耽误我与寻郎继续行路。”
宋若昭深吸一口气,沉默片刻,终于开口,将自己的猜测与决定尽数道来……
三人之中,薛涛固然有不负韦皋所托的心气,蒙寻则更有效力于唐人的动力,因而他凝神听着这位夫人的话,联想到从前的攻伐经验,越听越觉得有道理。
然而不待若昭说完,阿眉却作了意兴阑珊之色道:“我好容易得了自由身,一心往金川向佛译经,为何又要受你们唐人驱使?宋若昭,我与你五年前在这奉天同历患难,后来又因国事在长安朝堂诬毁于你,故而此番来救你出城,交待了旧谊,赎了旧怨即可。那普王李谊恶不恶,反不反,那李家是谁坐江山,与我有甚干系。”
冷漠,未尝不是一种冷静,而交谈对象是冷静的,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
宋若昭初到奉天城时,犹如落到井底的枯叶。然而当她发现,与高振一样被她冒险尝试相求的何文哲,在默默履行自己的诺言时,她逐渐溃散的意志似乎又聚回了一些。直至薛涛等人忽然出现,令她明白塔娜无恙,并且不止陆贽一人得到了她的报警,她就仿佛城头孤卒见到了远方山谷中右军的一盏牙旗。这个孤卒一点点爬了起来,重拾斗志。
此刻,她对那位最难说服的合作伙伴,报以同样的冷静口吻:“阿眉,兴元元年夏天,在这奉天城南边的武亭川,你的军队中发了一场瘟疫,你知道它因何而起吗?”
……
今岁,成都府的木芙蓉花,未到入秋便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