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婢女桃叶,多日来第一次觉得,阿郎和大娘子如寻常人家的夫妻般,吃了一顿和风细雨的朝食。
她将物品收拾停当时,听到女主人略带犹豫口吻的探问:“你偏心默沙龙也就罢了,眼下连训兵也将文哲晾在一边,你教他一个何国王子的后裔,心头是什么滋味?今日随意点个你的牙卒驾车送我们出城便好,何必让文哲亲自护送,倒好像他一个神策副将,成了吾二人的家奴马夫似的。”
皇甫珩放下筷箸,睨了妻子一眼,不以为然道:“将他当成家奴马夫又如何?若非我在兵部时将他招入神策军中,他只怕今日还在街西的宅子里苦读,不知何年何月能将名字挂上礼部南院那张破榜。再说登榜了又怎样,吏部选任了又怎样,还不是从九品微末小官做起?这个世道,还是论军功升迁得最快。”
他起身去拿躞蹀带,又追了一句:“朝中官场的老话,宰相的家奴五品官,难道我十年内做不到使相?他何文哲能做我的家奴,已强过多少落魄书生或者草芥小吏去,怎么委屈他了?”
宋若昭看丈夫眉间那股志在必得的咄咄之气又溢了出来,亦不再多言。
皇甫珩走近她,柔声低语:“你道我为何就这般使唤他?他确是老实的性子,又是读过些书的,比默沙龙那突厥崽子端方守礼。奉天城毕竟不是西京,若没个可靠又斯文的牙将护着你,我怎么放心?”
夫妇二人走出院落,何文哲已在马车上等候。
皇甫珩见桃叶扶着妻子进了车厢,方对何文哲交待道:“夫人难得有兴致,你尽她在商集上好好走走。未时回来即可。”
皇甫珩将后一句咬字颇重,何文哲默默地俯头拱手,表示明白了。
皇甫珩见他虽憨厚驯服,却不出声,暗道:怕是真的憋着一股气,怨我闲置了他,此人倒非蝇营狗苟之徒,待大局既定后,再安抚任用他吧。
六月将尽时的雨,每落一场,就留下几日的清凉之意。
日头隐在云中,奉天城阙不再因阳光的照耀而泛着刺眼的光芒。对于季候敏感的人,已经能预感到,塞上的长风,也将如期而至了。
何文哲没有使用赶路的速度,他让马儿以它自己习惯的小步速前行。
这样,经过城下的练武场时,他可以看得分明些。
“何将军,夫人让你停车。”
桃叶忽然靠近车门唤道。
何文哲忙掣了缰绳,待车缓缓停住后,回身问道:“夫人,何事?”
却见若昭拉开车上缣纱,定定地望着校场方向,似乎被喧沸热闹的练武情形所吸引。
片刻后,她才转过头:“文哲,攻城难道也靠骑将做先锋吗?”
“夫人,打起仗来瞬息万变,到了城下,长兵短兵,很难分得细致。”
何文哲回话间,微微皱了皱眉头,眼中的一丝迟疑之色也教若昭瞧了去。
这是个惜言如金的军人,即使怀揣了夫人往昔求助的秘密,但一码归一码,他无法突然地丢弃自己对于主将在治军上的服从感,甚至似乎还在试图遏制自己明明也有的疑虑。
若昭忽然意识到,眼前这个年轻的胡将,竟与曾经的自己,有几分相像。
多少人,都是关系的俘虏。
夫与妻的关系,上级与下级的关系。
若昭追问道:“可是,什么样的攻城战里,骑兵能在城下列阵缓缓经过、还往城上射箭?步卒和车械在哪里?如此打法,岂非先让骑卒去送死?文哲,大夫为何这样训兵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
何文哲心中一动。他知道夫人不是那些只醉心于香奁游弋的官眷,但未想到,她来奉天城后,多日来郁郁寡欢、枯坐府邸,今日甫一看到校场的情形,就与他何文哲看出了一致的蹊跷。
何文哲干脆又陷入缄默。
若昭忽然想到一事,又道:“对了文哲,你从不喝酒,为何?”
何文哲的目光没有从校场方向撤回来,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,却到底开了口:“夫人,我家本是昭武九姓中人,归附大唐后,家祖入质西京,繁衍子嗣。大唐善待吾家,安史之乱中,我的父辈叔伯,万里赴戎机、加入朔方军。大历年间,我阿爷正在朔方军老将史抗帐下。那年吐蕃军十万人马寇泾原、邠宁,郭公子仪派朔方军救援,史抗却大意轻敌,在占地营中置酒豪饮,酩酊大醉后命守军撤去拒马枪,凌晨贸然出击蕃营,终得惨败,将士死伤十之八九,我阿爷也战死在那日。”
何文哲绞绕着手中的马鞭,但从他缓慢而有条理的叙述中,若昭知道,他只是痛定思痛,并未哀伤失控。
“夫人,我阿爷的灵柩回到京都时,我虽才四五岁年纪,却记得分明。阿母按照我们何国人的习俗,办完阿爷的丧仪后,告诉我,朝廷许我这样的子弟,进国子监。她命我好生读书,莫再从军。”
“文哲,”若昭微微叹口气道,“酒不醉人,人自醉。你阿爷固然是不幸遇到了一位刚愎自用的昏聩上将,但更多的时候,一个人是否能清醒行路,与遇到怎样的上官,未必有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