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谊踱到姚令言跟前,俯身问道:“姚节度,你的泾原军虽犯下滔天恶行,但你一来乃受人蒙骗,二来在兵变后奋力勤王,本有望在圣上跟前获得宽宥,为何今日私自安排逆贼姚濬的家眷出逃?你如此首鼠两端,叫本王如何去圣上那里为你说情?”
姚令言死死地盯着普王。他似乎明白过来,自己被眼前这些人算计了。但他不知,为何普王如此残忍地对他,他姚令言与这王爷,从未有过节。
“李谊,稚儿何辜,你这王公贵胄,却是连畜生都不如。”姚令言颤抖着,努力说清楚每个字。
普王毫无怒意,口气仍不紧不慢:“姚节度,你说什么?”
“我若做鬼,必为厉鬼,夜夜寻你,喝你的血,啖你的肉。”姚令言字字如刀。
“还有你,高振!”他勉力转过头,“我在泾州时何曾亏待轻侮过你,你今日所为,究竟何故!”
高振低头不言,微微向后退了几步。他希望夜色再浓酽一些,自己的神情,可以没有人能看得清。
普王瞥了一眼自己这个亲信,冷笑了一声,暗道,做都做了,何必再假惺惺地妇人之仁,不中用的奴仆。
远远的渭桥方向,次第亮起火把,一队十余骑的兵马往此处来。
片刻后,但闻有军将高喊:“前方诸人莫妄动,李副帅到。”
李晟驰马赶到,见了水边这番惨象,却似并未吃惊,反倒平静下马,向普王道:“本帅来迟,所幸普王已处置。”
“处置?李副帅,你确实来迟一步,姚节度的话,你未曾听到。这姚令言,吃我唐廷军饷多年,此番又号称助朔方军勤王,不想就在方才,口口声声要对我这个普王饮血啖肉。莫非李副帅认为,今夜之事,已处置完了?”
李晟故作为难的样子:“普王的意思是?”
“李副帅!”李谊怒喝道,“这是你的军中,怎倒问起我的意思来。莫非军中浑无法度?莫非你不是神策军行营节度使,倒是这泾原叛臣的属下不成?”
李晟忙高声道:“泾原节度使姚令言,大伪似忠,私放逆贼姚濬家眷,行迹败露,竟欲谋害宗室亲王,情势危急,国法不及,军法责之。”
神策军中虞侯闻听,立即下马待命。
“行刑罢,尸身明日送去朔方军营中。”李晟对虞侯轻声道。
……
韦执谊从树下石头后走出来时,已是三更时分。
他耳边,似乎还回响着姚令言被杀前的嘶吼。
他觉得自己刚刚目睹的这场祸事,比以往的任何噩梦都可怕。
他是个旁观者,这令他有可能将每处惊骇的细节之处都看分明了——甚至比身临其境者更为清楚。
小姚夫人不停挣扎乱蹬的腿,两个孩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小身躯,姚令言映着渔船灯火的万念俱灰又恨之以极的表情,还有普王李谊,高振,李晟……
这些人,这些画面,都如墨笔落纸般,写进了韦执谊的脑海深处,恐怕在今后很长时间里,都教他竭尽全力地去甩,也甩不掉。
韦执谊踉踉跄跄地走到那刚刚发生过一场阴谋与杀戮的河滩上。人马早已散去,渔船更无踪影,只有新月还挂在中天。
韦执谊就着微弱的月光,看到脚下的一滩血迹,那是姚令言的。他又走了几步,看到了第二滩,第三滩,那是小姚夫人和她的孩子们的。
后世的史家会如何记录今夜之事?
“张光晟阴通姚令言,普王察之,令言欲反,李晟诛其于渭水营垒。”
大约就是这样吧。
韦执谊一屁股坐在鹅卵石滩上。
明月无言,亘古如此。这千百年来,多少在青史上寥寥数笔之事,发生之时,都是如此血腥,残忍,令人发指。
韦执谊回想自己逃出长安后,见到的人,做过的事。
他的眼泪簌簌流下来。他觉得自己,和那个曾经挑灯夜读备战春闱的士子,和那个谨小慎微揣测龙心的新臣,和那个依附于李晟和普王的谋士,和那个设计成功眼看崔宁被活活勒死的复仇者,都不一样了。
他忆起自己在长安,最放松的时刻,是与好友王叔文对弈的时刻。
若世间事,始终如廊下对弈、花中醉眠,该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