达奚小俊虽知今日凶多吉少,但身为久历沙场的高级将领,到底不是动辄怯懦求饶的鼠辈。他鼻子里哼了一声,一脸倨傲道:“既是从了军,迎敌接战而丧命,何其寻常,你那上官能死在我达奚的刀下,难道还委屈了他不成?”
徐四的眼中越发喷出怒火,他咬牙向刘扩道:“阿兄,与这等凶徒何须多言,快些取了他性命!”
刘扩的脸上,却分明闪过一丝犹豫,接着浮现出局促无措的表情。他在众人面前突然被逼到了道义的高台上,仿佛枭首逆贼就不够血性似的。可他毕竟并非此祸的亲历者,不像徐四那般心气激荡。他方才听徐四说对方是朔方军,又听到朔方军竟然一夕之间叛唐,已是吃了一惊。但这达奚小俊气度悍然不驯,刘扩于是暗忖,自己如今是无依无靠的落魄山贼,要多计较些行事的轻重。
对于李泌和徐四等人,刘扩自然决定出手相救的,但对于达奚小俊这个也许是朔方军中很有资历的上将……
李泌一生阅人无数,已看出刘扩并不想莽撞地动手。
而李泌自己,作为少年时代就开始谋臣生涯、如今古稀在望的老人,无论是从大局考虑,还是出自内心的仁慈,比刘扩更愿意为达奚小俊留条生路。
“徐四郎,君的上官薛三郎等人,都是不辱使命、慷慨赴义的官健,老夫见到韦节度,必会为他们讨得厚赏,抚恤家中老小。但这朔方军将官,老夫须借其口舌,为朝廷传话,因此今日彼等的性命,还得留着,徐四郎若应了,不但是给老夫面子,更是为圣上办了差。”
李泌俯身,谦逊温和地向徐四郎轻轻道来。
徐四一怔,眼中旋即露出失望的神色。但开口的可是李散骑,又往军国大事上头去提,教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卒,还能不答应不成。
他只得恭敬道:“但听李公处置。”
达奚小俊不是蛮莽低劣之人,听李泌竟真的要放自己走,未免胸中一动,满脸的傲色与狠戾立时褪却一大半。
他翻身下马,立于李泌面前,拱手致礼:“大丈夫自当恩怨分明,李公释某回咸阳,今日之恩,某记下了。敢问李公有何吩咐?”
李泌长叹一声,目光灼灼地盯着达奚小俊:“将军回到李节度帐下,务必转告,圣上对朔方军钱粮有亏,确因度支困顿已极,并非有意苛待。老夫自进入奉天御前,数次见圣上下诏向东南、西南的富庶藩镇要钱要粮,就是为了犒劳咸阳的朔方军将士们。”
达奚小俊的面色眼见着又缓和了些,一开口的语气都听着带了一丝推心置腹的叹意:“李公所言,某定一字无差地通传。但李节度被逼起兵,实在也是圣上对神策军的恶行太过纵容。”
旋即,达奚小俊又补充道:“李公还不知道罢,便在几个时辰前,我军西行往奉天城的时候,在礼泉与韩游環和普王接战,此前力劝李节度起兵的韩钦绪,阵前倒戈,屠戮我朔方军将士,李节度的长子李琟亦被他收了首级,要去献给天子。”
这对李泌来讲,真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新消息!
但也因为这个消息,李泌渐渐理清了事情的脉络。
逃出奉天城时,宋若昭所谈,也是他所想。只是此际听达奚小俊一说,李泌觉得自己更加肯定,在这出离间计中,最为丧心病狂的人是谁。
做下计策,逼反朔方军,令神策军和邠宁镇获利,笼络位居中原的天子亲军和镇守西垂的藩镇边军,然后又故作姿态地在礼泉阻隔叛军、坐实勤王的功勋。
李泌原本只以为普王李谊朔方军反叛一事上扮演了煽风点火的角色,如今看来,何止如此,他简直是将三支军队玩得团团转。
罔顾圣上还播迁奉天,长安还在朱泚手中。
这个手腕狠辣、权欲熏心的小王爷啊!
李泌努力平静下来,对达奚小俊复又拱手道:“朔方军既叛,确已是开弓之箭,但老夫有句话请将军带与李节度。为平定河北四藩,朝廷从西北调了那么多边军,花费无数钱帛,也阵亡了多少将士,今岁一道罪己诏,照样可以赦免四王的逆行。李节度只是刚刚起兵,未攻得圣上治下一城、未伤及圣上身边一人,李节度这离弦之箭,未必不能回头。请李节度三思。”
达奚小俊沉默片刻,还礼道:“李公所言,某定转告。”
他说完,掣缰欲行。刘扩做了个手势,众马贼纷纷让开一条道路。
达奚小俊冲刘扩等汉子抱拳致意,转身上马,领着下属绝尘而去。
李泌这才想起车内的宋若昭,正要去探看,只见那老仆妇郭媪慌里慌张地钻出车舆,向这边喊道:“皇甫夫人,怕是,怕是不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