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越升越高,神策军各营各帐中的兵将好像出穴的蚂蚁,陆陆续续钻出来,往双拳上呵着气,暖了暖手后,以队为组,围在木柴堆前开始吃朝食。
氤氲蒸腾的白气,火热而秩序井然的军营景象,将皇甫珩从怀想中拉到现实中,并且令这位主帅的周身,也渐渐被得意骄傲和踌躇满志所浸染。
他接过牙卒端上的馕饼和粟粥,一边吃一边眯着眼睛望向西方。
迷离中,他甚至希望,此刻,就在此刻,莽莽青山的边缘,突然出现一支吐蕃军,好教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能通过一场酣战来宣泄个痛快。
皇甫珩刚吃完一张馕饼,军卒自营栅处骑马跑来,禀报:“大夫,盐州城司马求见。”
李升?
离开咸阳前,普王李谊夤夜与皇甫珩长谈,告诉他,自己与李升实有些往日旧交,故而在延光私蓄朝官事发后,去圣主前为李升略略进言,保得这东宫詹事一命。
“此人既为盐州司马,倒也真是巧,可与你驻守盐州的神策军彼此有个照应。灵盐是杜希全的地盘,而神策军行营是天子亲军,粮赐颇丰,素来教边镇边军眼红,若再如李怀光和李晟之间那样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,圣主毕竟还仰仗着杜希全牵制东、南、北的邻镇军将,可未必站到你这边。风起青萍之末、浪兴微澜之时,李升就通报于本王,由本王出面在圣主跟前替你予以转圜,岂不便宜些?”
李谊言之切切,皇甫珩也听进了心中去。他对李谊最初那种不知该迎还是当拒的辗转犹疑,已渐渐变为日趋坚定的追随。
皇甫珩认为自己是大智若愚的,自己每次作出新的抉择,起码都懂得从前车之鉴中汲取教训。他在这一次次的转向中,越来越确信,妻子若昭毕竟称不上什么得力帮手,一个妇人,莫因为偶尔一次略尽绵薄之力且获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,便小看了自己的丈夫去。
崔宁缺心眼,李泌心眼太多,太子懦弱无力,李晟锋芒过露,圣主不改多疑。只有普王李谊,对他有着恰到好处的吸引。他们之间,似乎像那种势均力敌的鸳侣,各自所掌控的,都正是对方所需要的,不交颈携手共奔前程,当真可惜了。
瞧,如此分析的本事,多么在理,多么高明。
神策军刚到五原,盐州刺史杜光彦带着羊酒来劳军时,李升就一同跟来过,与皇甫珩算是打了个照面。
当然,真的见到这位样貌俊雅的中年男子,联想到他与延光公主那些龌龊之举,皇甫珩很难从一开始就对李升作出一见如故的样子。毕竟,老延光当初在奉天城,差点杀了若昭,起因不就因为若昭撞破了延光的丑事。
李升,则带着一位贬官明面上的些许落魄又卑微的容色,随着杜刺史与诸位上将寒暄一阵,方对杜光彦道:“杜公,有皇甫大夫的神策军在,盐州的破城墙,可以不予修缮了。”
他的调侃引来杜光彦一阵心领神会的大笑,反过来佐证了李司马很有些能耐,在小半年里就和自己的上官混得颇熟。
今日,这才辰时初,李司马就亲自跑来营中。
皇甫珩准开营栅后,自己也放下碗盏,立于帐前相迎。
李升披着朝阳的金光、勒缰驻足,下马匆匆行了个礼,便凑近几步道:“皇甫大夫,长安家中来信,走的官驿,昨夜闭城前才进的盐州刺史府中,今晨李某便为你送来。”
皇甫珩自从进入八月头上,算着若昭临产在即,确也常常分心挂念,此刻一听,顾不得旁的,一把接过李升递上的信笺,剥了封皮上的白蜡,展开来看。
李升瞧着这一营之主,须臾间,那脸上的紧张表情就为欣喜所替代。
皇甫珩读完信,抬头见李升正望着自己,倒是一副大大方方想问原委的意思。人家大清早亲自走这么一趟,诚意不浅,既是喜事,说出来也无妨。
皇甫珩于是向李升拱手道:“家母报喜,内子诞下一个小儿郎,母子平安。某多谢李司马送信。晓寒恁浓,请司马来帐中饮杯热酪浆!”
李升爽朗应邀,随皇甫珩进入帐中坐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