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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二十一章 谁无往事(2/2)

他端起军士送进来的热酪浆,一边喝,一边捕捉着皇甫珩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。

年近四十的李升,并没有子嗣。但他曾经也有父亲,幼年的记忆刀削斧刻般难以抹去,他能辨识出,一个父亲脸上特有的交织着懵懂和期许的复杂模样。

在李升眼里,皇甫珩这位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神策军制将,无论是从普王李谊的盖棺论定般的小结中,还是从盐州接风时的尚带着虚情寒暄的照面中,都似乎是个性情起伏不定的男儿。对于前程的渴望,和对于细节的犹疑,令他确实教周遭某些识人犀利的方家,既不能忽视他的能量,又总是在心底埋着一丝厌烦与不屑。

但这个清晨,一种天然的深种于骨血中的反应,不必通过太戏剧化的手舞足蹈来表达,也不必通过太絮叨的言辞歌咏来说明。

即便皇甫珩依然是紧蹙剑眉、偏于沉默的,旁观的李升,仍能迅速抓住这位新晋父亲心中掩饰不住的念头。

不甘碌碌一生、终为棋子的念头,也意味着,这位父亲,更容易坚定地去效力新主。

皇甫大夫不会再扫兴地去辨析,新主是否仍将自己当作棋子。他在生命的这个阶段,在喜提那失而复得的新父之名之际,便进一步暗示自己,人生的段位又拔高了一层,瞻前顾后的恼人做派,定会被身份的膨胀和对未来的雄心大大稀释了去似的。

而李升,也在默默地想,谁的人生不都只有一世?自己因何为了已经死去的郑王和蹒跚起步的李谊如此披肝沥胆,对于身披伪装的艰难与羞耻浑不在意。

是那个场景。

肯定是那个场景。

渔阳鼙鼓动地来,那天的长安就好像一个被响箭彻底惊扰的巨大鸟窝,无数曾经羽衣华丽、姿态高贵的鸟雀狼狈西逃。

李升身为禁军的父亲李通领兵护卫,广平王李俶的正妃崔氏跪地恳求李通,回到城中去乱军中寻得独子李邈。其时李升作为刚刚被召为王子伴侍的幼童,和李邈一同躲在楼倒屋塌的十六王宅中,靠廊下不知谁丢弃的两个发霉的馕饼,过了三日,终于被李通寻见。无奈,长安已教安禄山的先锋所据,出金光门时,叛军城卒对两个少年起了疑,李通把心一横,突然纵马闯关,而后跃下马来,孤身迎战蜂拥而至的守卒。当时李邈虽也只十余岁,却临危不惧,大叫身后的李升抓紧自己,竟真的在策马疾奔中过了渭水。

父亲诀别时连头都来不及回,李升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。

两位少年一路坎坷,虽甩了叛军,却在模棱两可的消息中,不知该往蜀地还是灵武。最终,李邈往灵武,李升往蜀地,彼此约定光复长安时再见。少年李升自任禁军子弟,立志为父报仇,在蜀地加入了左羽林军护驾的队伍,逐渐随军征战剑南甚至陇右,却又遭遇蜀地各系军队的混战。及至他在崔宁麾下因履立战功,被崔宁请奏为蜀地小州刺史,大历八年李升入朝受职时,才惊闻,已被封为郑王的李邈,正是三旬不到的青壮年纪,竟然暴亡于禁中。

李升其时已是崔宁的亲信,只要肯花些功夫,便能大致探知天子李俶、太子李适、延光公主在这蹊跷变故中所扮演的角色。李升胸中大恸,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,天家的父子、兄弟关系竟会是如此不堪。他秘密地找到了李邈留在世间的独子李谊,就像当年自己的父亲找到了李邈。

李升和李谊,在不同的时空里没了父亲,又在相同的时空里见面。大历年间,他们都还是帝国滚滚洪流中的一簇浪花而已,可是,古来多少兴亡事,最初不都是一簇浪花?

此刻,同吃朝食的时光,虽然短暂,却能令李升利用起来,与皇甫大夫拉近些距离。

李升放下已经空了的碗,踌躇斟酌片刻,方开口道:“皇甫大夫,当初令夫人在奉天城时,彭州司马李万之事,所幸普王进言,圣主已有公断。大夫,在京中宦场的臣吏看来,下官大约与那李万是一样的附媚宗亲,太失男儿体面。但大夫是这般年轻便屡历风浪之人,想必与那些见识浅陋的蝇芥之辈不同。”

皇甫珩盯着李升:“司马曾为东宫尚书,对莽夫我如今自称下官,教我当真有些不适应。”

李升笑道:“品阶衔级,当花儿看的,开着开着就谢了,明明谢了,哪天又开出新的,如浮云般变幻莫定,大夫难道那么在意?”

皇甫珩道:“那李司马觉得,吾等该在意什么?”

李升的笑眼仍眯着:“下官想来,在意的,自是志同道合之人。”

大唐暮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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